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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李莉:草根艺术——陕南民间戏剧考察研究

[日期:2009-04-07] 来源:  作者:方李莉 [字体: ]

作者简介:方李莉,女,博士,研究员,中国艺术研究院中国文化研究所副所长,博士生导师。邮编:100029

一、汉中地区的戏剧

从我的本意来说,这次出来只想到陕北考察民间艺术。但和我同行的刘文峰是研究戏曲方面的专家,他想去陕南看看,那里的戏曲特别发达。我们坐火车回到西安,再从西安坐火车到陕南的安康地区。

汉中地区,地形险要,为陕、甘、川交汇之地,古时还与荆楚相连,向有“南蔽巴蜀,北控关中,东达襄邓,西带三开陇”之说。秦岭、巴山是汉中的天然屏障,这里是一片肥沃的盆地,自古以来就有“米粮仓”之称。当年刘邦在这里封为汉王,并在这里养精蓄锐,最后明修栈道,暗渡陈仓,一举打败项羽而取得天下。正因为这里自古以来非常的富足,因此,戏剧非常发达。

我们先到了毗邻汉中地区的安康市。安康市文化局派人到车站接我们,并把我们送进了预先定好房间的宾馆。这次我们同行,还有一个是陕西剧协的秘书长王治国先生。

我们了解到在汉中地区以前有汉调二黄、汉调观光、端公戏、汉中曲子戏、洋县碗碗腔、八岔戏、秦腔、京剧等八、九个剧种,但现在基本上都不再复存了,只剩下一个汉调桄桄剧团和一个汉调二簧剧团。汉调桄桄剧团设在离安康市几公里的属汉中地区分管的南郑县,我们决定先到那里去看看。文化局派了一辆车送我们。

剧团到了,这是一个非常破旧的只有几排平房的地方,剧团的办公室就在这些平房里。剧团的几位领导早已到了,我们在一起开了一个小型的座谈会。参加会议的有剧团的几个主要负责人,由剧团团长主持会议。团长很年轻,大约三十几岁,个子很高,长得也很精神。后来才知道他是由演员提升起来的,因此,业务很熟悉。

通过座谈会,我们了解到汉调桄桄的起源有好几种说法。有人说起源于元代,也有人说起源于明代。比较可靠的说法是,起源于明成化年间,那是“西秦腔”南传到汉中,先入洋县,扩至南郑等地,并吸取当地方言,配以说唱歌调及其他民间音乐,最初演化为地方声腔,再经过艺人们的创造,不仅唱腔有了鲜明的乡土气息,表演和伴奏亦有独特的风格,于是形成了汉调桄桄。由于是从秦腔演化而来的,所以又称为南路秦腔。

汉调桄桄的鼎盛时期在清末民初,解放后曾得到过地方政府的重视,也有过一时的重振。文化大革命被当成封资修的“残渣余孽”彻底“铲除”。八十年代后,得到恢复,重建了剧场和剧团。

1986年为了保存剧种,培养了四十多名学员,现在这些学员是剧团的骨干力量,但至今这些学员还未成为正式职工,每月工资只有一百九十多元人民币。由于生活没有着落,医疗保险、养老保险也得不到落实,许多学员离开了剧团。现在剧团只剩二十几名学员,加上一些老的演员,构成了目前剧团的演出力量。经过呼吁,演员们的待遇比以前提高了,但一个月也还只有三百多元。所以剧团人心还不稳定,而且这些人员还构不成一个大的戏剧的场面。

剧团除每年国家财政拨款三十余万元人民币外,年收入才几千元人民币,主要是送戏下乡、义务演出。其目的是为了保住剧种,而没有经济收入。由于没有经济收入,剧场也多年失修。南郑县剧团是汉调桄桄剧团唯一的排练场所,也是群众文化活动、聚会的主要场所。但如今舞台横梁断裂,台面板朽烂,舞台电路老化,观众厅严重漏水,1994年经公安消防监督机构通知停止使用。剧团曾多次报请上级,要求重新检修,但由于南郑县财政困难一直无法解决,只是剧场长期闲置,剧团失去了一个唯一的排练、演出场所。目前剧团的服装、灯光、道具都还是五、六十年代遗留下来的,由于设备不到位,所以只能在白天演出,而且演出时,该从简的尽量从简,根本无法保证演出的质量。

剧团由于人手紧张,没有专职的编剧,往往是一个人身兼数职,舞美、音响、化妆都是由大家兼着干。剧团现在只能保证每个人的基本工资,很难拿出钱来添置一点设备或道具,就连话筒都买不起。

听了他们的介绍,觉得传统戏剧的生存真是很成问题。由于剧场已经不能用了,所以他们平时很少演戏。但我们那天运气很好,刚好赶上附近一个乡举办庙会,他们剧团要到那里去演出。他们团长邀请我们一起去看看。说句实在的话,对戏剧我是外行,中国的地方戏又很多,在这之前,除看过京剧、粤剧、黄梅戏外,其他的戏剧我还真没看过。因此,去之前心里直打鼓,不知自己是否能听得懂。

下午一点半,我们坐车赶到了开庙会的地点,只见里面已经人山人海。开庙会的最早初衷是祭神、拜神,在庙会上演戏也是为了取悦于神,让神和人同乐。如今的庙会还是有如此功能,但更多的是人们趁此机会进行物资交流,庙会上各种卖日常用品、地方土特产的小摊比比皆是。同时,演节目的、演戏的、烧香拜神的,各种人群来来往往,热闹非凡。

远远我们就看到了汉调桄桄的剧场,那是一个露天的土台子,戏还没有开场,下面已坐满了观众,我们也就挤到人群中。台上演的是传统剧目《杀狗劝妻》,剧中讲的是一位媳妇虐待婆婆,其丈夫多次规劝,但其屡次不听,最后丈夫只好通过杀狗来威胁和教育其妻子。最后婆婆的宽宏大量和丈夫的反复教育,终于使媳妇认识到了自己的错误,表示今后一定要改正错误,孝敬婆婆。剧情很简单,但演员演得很认真。

我原以为这种地方剧我会看不懂,但其实很通俗也很容易懂,汉调桄桄中的道具和人物扮相也很好看,也很有特点。台下的观众看得很入神,剧情虽然简单,但很教育人。其宣扬的是中国传统的伦理道德,要对上孝敬父母,对下爱护子女,对邻里要宽厚和气等。

中国传统文化的特点是,重德、重礼、重义、重教,千百年来这些传统文化中的教义,之所以能够深入民众的生活,成为民众必备的生活指南,正是通过这些生活中的各种民俗的庆典活动,各种民间艺术的精心制作以及各种地方性戏剧的表演来传播的。因此,即使那些

没有受过学校正规教育的农民,也许他们并不知道什么是儒家文化或什么是道家文化。但他们从小就知道要“尊老爱幼”、要“孝敬父母”,做人要讲“天理良心”,要“人穷志不穷”,要“童叟无欺”、“将心比心”等,而且也熟知“以德为本”、“以和为贵”,“讲理重义”、“勤俭持家”、“洁身自好”、“自强不息”、“重义轻利”、“待人以诚”、“推己及人”等古训,但随着各种民间艺术和地方戏剧的逐步消亡,中国传统民族文化包括传统的伦理道德也将会逐步淡化。

为了抓紧时间,第二天我们又赶到了汉中市,在文化局有关领导的陪同下,我们来到了汉中市的汉剧院。这里的条件比起南郑县的汉调桄桄剧团要略好一点,主要表现在人才力量雄厚一点,听说这里还有在中国戏曲节西北荟萃奖中得金奖的演员,但经济状况同样很差。对于我们的到来剧团领导们很重视,召开了一个小型座谈会。团长是一个三十多岁的年轻女性,看上去很年轻、很精干。她母亲曾是剧团的演员,她自己不是演员出身,由于家庭影响,从小热爱这些传统的地方戏剧。她本来是在电视台工作,由于不忍看到剧团的衰败,就主动请缨来到剧团工作。

她介绍,汉调二簧的历史很悠久,是京剧的前身,因此无论在装扮还是唱腔和京剧都有许多相同之处。汉调二簧剧目丰富,民间曾有“唐三千,宋八百,演不完的三列国”的说法。传统剧目具有文戏多、本戏多、本头大、场次繁等特点,因其长于文戏,语调甜美,表演细腻,风格雅致,与汉调桄桄风格相异,所以田野观察汉中观众中素有“紧奏直爽看桄桄,优雅文静看二簧”的说法。

汉调二簧和汉调桄桄一样,在七十年代末八十年代初曾有一个黄金时节,但后来由于电视、录像以及其他各种娱乐活动的冲击,开始走下坡路。1983年剧场被洪水淹了,成了危房,至今再也没有重新修建。由于没有剧场,剧团只有靠到乡下演出,同时也为庙会或单位(宣传计划生育等)演出,所挣的钱不够路费和生活费。由于挣不到钱,国家拨款又有限,所以剧团的演员们每月只能领到百分之八十的工资,医药费不能报销。一些老艺人身体不好,有病也很难治。同时,职工没有养老基金、住房基金。由于福利待遇太差,人才很难留住。

剧团有一位叫顾铭的老演员,是国家一级演员,曾在第二届中国戏曲节西北荟萃的演出中得到金奖,当选为省政协委员。他现在身患心血管病、高血压,看病的费用很高,但医药费长期得不到报销,给家庭生活带来了极大的困难。

于是,女团长动情地说,谁都说要保护好民族文化,我们的汉调二簧戏剧难道不是民族文化吗?如果资金问题再得不到解决,我们剧团的生存确实就要遇到困难了。她说:“以前一个地主老财都能养得起几个戏班子,难道我们一个省或一个地区还养不起几个剧团)”她希望我们这些学者也能帮助他们做些呼吁工作,以便努力让这个剧团继续生存下去。

我们告诉她,我们这次下来首先所要做的事情,一方面做一些考察工作,另一方面也希望能拍一些有关地方戏剧的录像,为我们以后做数据库收集素材。我们的目的是用数据库的形式将这些珍贵的资料永久性保留下来,同时也可以让许多专业研究人士或对这些传统文化感兴趣的人随时可以通过电脑查询到这些资料。

这些演员特别让我们感动的是尽管只有我们几个观众,他们照样像在正规剧场演大戏一样化妆,准备行头,非常认真地为我们表演。刘文峰感动极了,他一个人留下来观摩和拍录像。为了抓紧时间,我们兵分两路,我和张红萍去考察一下当地的民间美术情况。

二、罐罐窑村的考察

我们找到了当地美术家协会的主席,了解到当地的美术家协会基本都是由当地的一些专业或非专业油画家、国画家所组成。对当地的民间美术以前他们也关心过,还办过一次展览,但现在由于市场经济的冲击,这些民间美术再也没有人关心和过问了。我们问他们当时有没有收集一些当地的民间美术品。他说,没有,当时办过展览,但展览完后就把东西还给作者们了。幸而他们当时出版了一本小册子,使我们能大体知道陕南民间美术的一些大体面貌。它这里的民间剪纸和民间刺绣都不如陕北发达,而且风格也完全不一样,陕北的民间美术风格粗狂豪放,这里却秀丽典雅,犹如江南一带的风格。

我们问,当地还能找到剪纸的妇女吗?回答是,很难了,这里不像安塞,把民间剪纸作为一种艺术保留下来了。这一带虽然也曾流行过剪纸,因为那是在农村绣花、描画的一种基本功,但现在这里像许多经济发达的农村一样,这些传统民间艺术已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但他告诉我们,在郊区还有一个村庄保留了几座烧民间陶器的窑,可以去看看,那个村庄的地方的名字就叫“罐罐窑”村。我们听了很高兴,马上决定租一辆出租车到“罐罐窑”村去。

远远我们就看到了一个坐落在马路两旁的村庄,村口有几座圆形的馒头式土窑,出租司机告诉我们那就是“罐罐窑”村。车子在村口就停下了,由于下着雨,我们赶紧走进了路旁的一户人家。屋里的主人惊讶地看着我们两个不速之客,我们连忙自我介绍,同时也看清了屋里有一位五十多岁的男人和他的妻子。这是一栋非常典型的陕南人的住家,进门是一间大客厅,旁边有一间卧室,后面是厨房和杂物间。厅堂正对着门的一面墙下放着一个长方形的粮食柜,这也是放神龛的位置。按传统,墙上面贴的是财神像,在粮食柜上放着祖宗的牌位。但现在人们将毛泽东、周恩来、朱德的画像贴在了上面,有的甚至和财神像贴在一起。我早就听说在陕西一带毛泽东、周恩来、朱德被人尊重,成了神话般的人物,如今真的是看到了。我们坐下来后,和主人聊天。男主人叫杨其满,今年五十一岁,家中世代做陶,手艺是家传的。他的妻子很胖,很开朗,比他要健谈。从谈话中我们得知他有三个女儿,一个儿子,女儿们都长大了,全都读到初中毕业后,就去广州打工了,家里只剩下一个儿子在读高中。我们问他,会让儿子继承他的手艺吗?他赶忙摇摇头说,现在村里人都不做陶了,只有他,由于人老实,又不会做其他的活,所以还在做陶。

他说着村子里的五十六户人家,祖祖辈辈都是以做陶为生,做出的陶器销往附近县市。由于做的都是家中所用的坛坛罐罐,村名也就成了罐罐窑,而且代代相传,一直延续至今。改革开放前,由于不能有个体经济,因此村里成立了陶瓷厂,陶匠们都在陶瓷厂工作。但八十年代开放以后,个体经济得到了恢复,村里的人们又开始一家一户开作坊、烧陶器。到九十年代初达到了一个高峰,但这几年却慢慢冷落下来。原因是随着生活水平的提高、交通的方便和各种信息传播的便捷,人们的生活方式和价值观念也发生了极大的变化。生活节奏的加快,使人们不再有时间和闲心再去用各种坛罐来泡制咸菜了,而且现在各种材料做成的器皿,式样又漂亮,价钱又便宜。于是,用传统方式烧制成的陶器便开始淡出了人们的生活空间,在市场上它不再像以前那样受到人们欢迎了。

因此,村里的人纷纷改行,昔日盛行一时的罐罐窑如今都基本停烧了。杨其满今天看到我们很高兴,因为很久没有人这么关心他所做的陶器了。他热情地把我们带到他的作坊,这是一个只有十几平米的房间,里面堆着一些陶土和做好的陶坯,在房间的一角还放着一架辘轳车。这里的辘轳车很有意思,它不是专为制陶而设计的,而是用废旧的磨盘做成。磨盘的转动不是用电,而是用一根木棍,插在磨盘上的一个眼上,搅动着磨盘,待它迅速转动时,便放上揉好的陶泥,在上面盘旋,最后制成一个圆形的器皿,这样的成型过程叫做拉坯。杨其满高兴地边为我们表演边告诉我们说,他以前主要是做各种家用的坛罐,还有一种陶制的锅盖。但现在这些东西都很难卖出去了,所以,他做了许多的花钵。现在人们生活水平提高了,讲究生活质量和审美,家里种花越来越多,这种陶制的花钵又便宜又透气,是其他质地的花钵所不能代替的。

看完他做陶的作坊以后,我们又来到外面,在离他家十几米远的地方有一座圆形的土窑。杨其满告诉我们,他的所有产品都是在这座窑中烧出来的。由于这种自制的土窑大都烧的是当地百姓们用的坛坛罐罐,所以又称为“罐罐窑”。这种当地的“罐罐窑”,一般高两米长两米,宽一米多。窑做得很简单,前面一个窑门,后面一个烟囱。烟囱只是一个出烟的孔,烧还原焰时将这孔盖上,把烟关起来;烧氧化焰时则将孔打开,把烟放掉。杨其满所烧的产品有两种颜色,一种是黑色,一种是红色。黑色的是用还原焰烧成的,大多是家用的炊具;红色的是用氧化焰烧成的,大多是种花用的花钵。烧窑用的燃料是梆子柴(用青杠树劈成),烧窑的温度大约在800度左右,属于温度不太高的陶器。

他告诉我们,大约一个月左右烧一窑陶器,每烧一次窑,所出的产品大约能卖一千多元人民币,但现在陶器越来越不好卖,所以有时也二个月烧一次窑。所有陶器的工序都由他一人完成,从做坯到烧窑,没有一个帮手。

在离他家自制的土窑不远的地方,我们看到还有一座窑,一个和杨其满差不多年纪的中年男子正在那里忙里忙外。杨其满告诉我们,那位中年男子是个哑巴,和他一样,除了做陶其他什么手艺都不会,现在村子里只有他们两家还在做陶器了。说着他向哑巴男子招招手,那哑巴男子笑着向我们走来。但因为他不会说话,我们无法交谈,只是让他和杨其满在窑前合了一张影。

杨其满告诉我们,这哑巴男子一直是独身,和姐姐生活在一起。说着,他把我们带到了哑巴男子的姐姐家。他们和杨其满是邻居,同样的房屋结构,都是黑瓦土墙,家里的布置也大同小异。一进门,所看到的就是一个横在客厅正中墙边的大粮食柜,粮柜上照例放着神龛,在正墙上贴着画着八仙的年画,在旁边贴着毛泽东、周恩来、朱德的画像。我们看了以

后觉得有点啼笑皆非,以毛泽东为首的老一辈无产阶级革命家,一生要破除的就是封建迷信,岂知道在他们百年之后,他们的画像竟和一些代表封建迷信的神像们放在了一起。

我们走进客厅,屋里没人,一位跟在我们后面看热闹的男孩去叫人了。不一会,一位很麻利的中年妇女风风火火走了进来,据杨其满介绍说,这就是哑巴男子的姐姐张春花。

张春花穿着一件紧身的黑毛衣,头发盘在脑后,身材很挺拔很苗条,一副城里人打扮,一点也不像农村人,看得出她年轻时一定很漂亮。看到我们她热情地让座,接着又忙着倒茶端水。她告诉我们说,她今年已经66岁了,以前是乡镇企业陶瓷厂的工人,后来厂子垮了,她就和哑巴弟弟一起自己烧窑做陶器。她父母死得早,分家时把哑巴弟弟分给了她照顾。现在她年纪大了,做不了陶器,主要是哑巴弟弟做,二个月烧一个窑,每月能挣几百元人民币,够弟弟养活自己。她丈夫二十几年以前就去世了,留下四个儿子,一个女儿。现在他们都长大成家,单立门户,儿子生活都比较困难,在生活上主要靠女儿接济。有时也帮哑巴弟弟做点陶器方面的买卖,姐弟俩相依为命。

我们问她,为什么把八仙和毛泽东、周恩来、朱德的画像一起贴在神龛前&她笑着说,他们都是神人和能人,贴在家里一定能帮自己发家致富。我们看见在她的门帘上绣着一幅美丽的牡丹图,绣工讲究精致。她告诉我?那牡丹花是她自己绣的。她从小就跟妈妈学绣花、绣枕头、绣门帘、绣袜垫等。她觉得绣花不光是一种家庭劳动,实际上也是一个女人享受美的方式。每当她遇到烦恼时就爱看花、绣花。她当姑娘时就爱好(即爱美、爱漂亮),还爱唱花鼓戏。那时在田头劳动或放工回家时,大家便三三两两的边劳动或边走边唱。年轻时由于她长得漂亮,常有男子唱着歌和她调笑。我们好奇的问,唱的什么歌?能不能也唱几首给我们听听。

她听了后笑了起来,好像有点不好意思,不过最后还是唱了两首给我们听:“姐儿住在凤凰园,你不接我我不来,上前三步周公礼,四礼八拜扭扭摆摆走出来,赛过祝英台。”“前面走的是谁家妻,慢走三步我问你,你妈生你长得这么细,不擦粉白嫩嫩的,不打胭脂红彤彤的,我问你家住哪里,晚上我来陪你。”唱完后她大笑不止,接着说,这都是年轻时唱的歌,乡下人的歌俗得很,你们城里人不爱听,现在乡下的年轻人也不爱听,他们爱听的是电视里你爱我、我爱你的流行歌曲。

她说尽管这些乡间小调唱得很开放,但实际当地在男女关系上还是防范很严。当地女子一般不轻言离婚,就是离婚或死了丈夫也很少再婚,包括她自己,丈夫死了二十多年也没再嫁。当地的习俗很重视家庭,重视儿女双全,作为老人来讲最大的幸福就是儿孙满堂。而且当地的老人一到六十岁,就开始为自己准备后事。她今年六十六岁,早就把寿木都准备好了。

说着她走进屋里,拿出一包东西,放在桌上让我们看,全是办丧事时的衣物,有寿帽、寿衣、寿鞋、寿被。清一色用缎子做成,上面精心绣着各种花草瓜果、蝴蝶鸳鸯等。她说人生在世一定要有夫妻恩爱,有子孙后代,所以绣的花一定要有果实,要有蝴蝶和鸳鸯相伴。当地的丧事办得很热闹,不但讲究阴宅的风水,也讲究坟墓外观的气势。

我们问她,怕不怕死。她说不怕,因为她相信,死后她还会在另外一个世界中继续生活,她的儿孙还会记着她,为她烧香拜祭。所以她活着爱整齐,死了也要爱漂亮,也要富有。就因为当地人认为人死了还会有另一个世界,所以,如果有某个没结过婚的男子死了,再有某个没结过婚的女子死了,双方的父母就会商量将他们合葬,当地叫“收婚”,也叫“冥婚”。

看她那么坦然地和我们谈着常人视为恐怖的死亡,真是有点羡慕她。其实恐惧死也是一种文化,因为谁也没有经历过死亡,在不信上帝或者没有任何宗教信仰的人的眼里,死是一种永远的虚无或是无法经历的未知,而这正是人们感到恐怖的原因。但在张春花的眼里,死是在另一个世界的复生,许多在此生没有实现的愿望,在另一个世界的来生中还有可能得以实现。因此,当地人把能寿终正寝的死亡当作一种白喜事来操办,死者不难过,生者不伤心,唯有送其隆重地归去,并希望其能在黄泉之下蔽荫在生的子孙后代。对于这样的死,生者有何惧之。

谈完已是下午五点多钟了,外面的出租司机在催着我们回城。回到城里,演出也结束了,刘文峰告诉我们,这些演员们很敬业,虽然今天下午只有他一个观众,大家照样演得严肃认真。他已将这难得的表演全部录制下来了,回去作为珍贵的资料可以用在我们的数据库中。

三、尾声

四月三日,我们离开了陕南的汉中市,不久便回到了北京。为期二十多天的考察终于结束了,回来半个月以后,我收到了南郑剧团的来信,他们把他们剧团的现状整理了一个书面的材料,希望我们有机会能把他们目前的困境反映上去。中国艺术研究院戏剧研究所正在做一个全国地方戏剧现状调查的课题,这一材料我就转交给他们了。

从陕西考察回来感觉农民的生活确实比以前改善了不少,尤其是电视的普及率超过了我的想象。但心里还是感到有许多的东西在渐渐远去,那些远去的东西固然并不怎么值得惋惜,因为历史的车轮在前行中总是要将许多景物抛在后面,前进得越快被抛在后面的景物也就越多。但让人感到焦虑的是许多传统被抛弃了,包括许多传统中的伦理规范、道德准则。而新的代表这一时代的伦理规范、道德准则却尚未完全确立,人们生活得很茫然,物欲在每个人心中膨胀,当然这也许正是取得经济发展所需要的重要驱动力。但缺乏非经济因素,也就是人文因素制约的利益驱动力,固然会给社会经济带来发展,但负面作用也是不可想象的。

其实西部面临的不仅是要绿化环境,退耕还林,保护好自然生态,更重要的还要绿化农民的心灵,在防止大自然沙漠化的同时,也要防止农民心灵的沙漠化。在注重提高农民们物质生活的同时,还要关心他们的文化生活。他们祖祖辈辈热爱并视为生活的乐趣和精神支柱的民间艺术在迅速消失,取代这一切的是电视、录像、歌厅、麻将等。这一切有多少内容是和农民们真正的生活和内心世界有关系的呢?在所有的电视、录像中,他们只是旁观者,没有谁会描述他们的生活,他们的情感。所有的歌厅舞厅也不可能去唱他们熟悉的信天游,跳

他们熟悉的秧歌舞。他们不再是主宰自己情感生活的主人,就是打麻将也是一种赌博的刺激性的消遣,不但不会提升他们的灵魂,相反会使人的灵魂下坠。

其实一个社会的真正发展,并不全在于社会的物质有多丰富,而是在于灵魂的质量。尤其是一个民族文化精神的强大,在于有雄厚的物质基础,更在于其所有民众的灵魂的提升。

文章写完了,但心并没有为此而轻松。前面考察的路还很长,值得思考的问题也还有很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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