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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修建:论六朝时期的绘画观

[日期:2014-10-21] 来源:  作者:李修建 [字体: ]

论六朝时期的绘画观

李修建

(中国艺术研究院艺术人类学研究所,北京 100029)

摘要:六朝时期一般被笼统地视为文艺的自觉时代,不过各艺术门类的地位并不完全相同。魏晋前后,画家在文化史上的地位发生了转移,由之前的无名画工为主一变而为士人主导。绘画在六朝文化体系中的地位低于文学、音乐和书法,不过亦成为士人文化素养的一个体现。六朝绘画的功能,人物画以道德教化为主,山水画则以审美为主要目的。

关键词:六朝;士人画家;文化体系;绘画功能

六朝时期一般被学界笼统地视为文艺的自觉时代,此一“文艺”涵盖文学、音乐、书法、绘画等艺术类型。一个被忽视的问题是,这几种艺术类型在六朝文化体系中的地位并不能等量齐观,其从业者在六朝社会结构中的地位亦有不同。此外,六朝时期对绘画功能的认识亦有演变。本文试图从画家角色、绘画地位以及绘画功能三个方面,来分析六朝时期的绘画观。

一、社会结构中的画家

绘画之出现,由来已久。早在石器时代的彩陶上面,就有各种几何纹饰和具体形象,西安半坡村出土的人面陶盆最为知名。以人类学的视角来看,这些作品尚属于“原始艺术”,虽说它们在形式、构图甚至风格上,已经具有了相当的艺术性,但其创作并不以审美欣赏为目的,而是服务于巫术、宗教、劳动生产或仪式等方面的需要。“即使是最简单的事物,比如面具、人形图案或丧葬歌曲,都传达了该事物所由产生的地区对社会、仪式和经济等问题的认识。”[1]因此,彼时的绘画更为看重的是其社会功能或文化意义。同时,由于尚未具有明确的社会分工,作画者或为社会群体之普通一员,并不因其技艺而与其他人员相区隔。阶级社会出现之后,画家遂有从社会成员之中独立出来,成为一专门职业的可能。

从名称来看,汉代以前,画家并无专名。《周礼.冬官考工记》中提到当时的工匠种类及数量:“凡攻木之工七,攻金之工六,攻皮之工五,设色之工五,刮摩之工五,搏埴之工二。”设色之工又分画、缋、钟、筐、幌五种。一件器物的制作,需要众多工种的配合,诸人各司其职,如钟氏染羽,筐人湅丝,画缋者在绢帛织物上绘画。作画者统称为“设色之工”。战国时期成书的《韩非子.外储说左上》中,有两条与绘画有关的材料,“客有为周君画.者,三年而成。”“客有为齐王画者。”两处之画家,皆无专名,而以“客”称之。此处之“客”,或为游走四方寄食权贵门下的“门客”,这在战国时期急剧的社会流动中很是普遍。《说苑.佚文》中有则史料同样颇能说明问题,“齐王起九重之台,募国中能画者赐之钱。有敬君居常饥寒,其妻妙色,敬君工画台,贪赐画台,去家日久,思忆其妻像,向之而笑。”齐王似并无专门画工,而是以赏金招募“国中能画者”。此类人物,应该即是《韩非子》所云之“客”,他们怀揣绘画之技,乞食于王公贵族。《庄子.田子方篇》中的一则故事广被征引:“宋元君将画图,众史皆至,受揖而立,舐笔和墨,在外者半。有一史后至者,儃儃然不趋,受揖不立,因之舍。公使人视之,则解衣盘礴臝。君曰:‘可矣,是真画者也。’”后人常将其解读为画家所应具有的精神状态,即超越世俗之礼规,以自然而自由的心境进行创作。据许地山等人考证,《田子方篇》为庄子后学所作,成于战国末或汉初。可以据此推断,在彼时,宫廷之内已有专门作画人员,此类人物被笼统地称为“史”。《说文》释“史”为“记事者也”,《礼记.玉藻》:“动则左史书之,言则右史书之。”《周礼》中置有大量史官,如大史、小史、闪史、外史、御史、女史等等。君王左右的史官,主要担任祭祀、星历、卜筮、记事等职。由是言之,画家亦为史官之一。不过,其所承担的职能或非仅作画一项,因此并无专名,而以涵盖广泛的“史”称之。除上述几例外,《吕氏春秋.似顺论.处方》提到:“今夫射者仪毫而失墙,画者仪发而易貌,言审本也。”《淮南子.说林训》中有类似说法:“画者谨毛而失貌,射者仪小而遗大。”皆以“画者”称之。

张彦远在《历代名画记》中指出:“图画之妙,爰自秦汉,可得而记。”秦始皇好大喜功,阿房宫、陵墓、宫苑浩大异常,装饰华丽,专操绘事的画工必定所在多有。前秦王嘉所撰《拾遗记》载:“始皇二年,骞霄国献刻玉善画工名烈裔。使含丹青以漱地,即成魑魅及诡怪群物之象;刻玉为百兽之形,毛发宛若真矣。”[2](520)其事光怪陆离,未必为真。不过,汉代画事已经有典可循。《后汉书.百官志三》载,汉代宫廷设有“少府”,下设“黄门署长、画室署长、玉堂署长各一人。”皆由宦官担任,秩四百石,黄绶。画室署长管理的画工称为“黄门画者”或“尚方画工”。“画工”之名,开始在汉代出现并沿用。《史记.外戚世家》载,汉武帝“居甘泉宫,召画工图画周公负成王也”;《汉书.广川惠王越传》:“前画工画望卿舍,望卿袒裼傅粉其傍。”《汉书.霍光传》载,汉武帝曾“使黄门画者画周公负成王朝诸侯图以赐光”。《后汉书.姜肱传》载:“桓帝乃下彭城使画工图其形状。”此皆为宫廷画工之记载。

汉明帝时,别立画官。据唐张彦远《历代名画记.卷三.述古之秘画珍图》“汉明帝画宫图”条记载:“汉明帝雅好图画,别立画官,诏博洽之士班固、贾逵辈取诸经史事,命尚方画工图画,谓之画赞。”同书卷一“叙画之兴废”中亦云:“汉明雅好丹青,别开画室。”尤可注意的,是汉灵帝时期,创立鸿都学,“又创立鸿都学,以集奇艺,天下之艺云集。”①并下诏为鸿都文学乐松、江览等32人图象立赞,以劝学者。出身卑微之人,凭借一技之长即可荣登高位,“或献赋一篇,或鸟篆盈简,而位升郎中,形图丹青。”[3]应该说,此举极大地刺激了当时文学艺术的发展,东汉学习草书的狂热之风即能表明此点。此外,有学者认为汉明帝之别开画室,成为后来宫廷设置画院的滥觞。[4](118)

秦汉之前,画家被笼统称以“史”、“客”,绝少提及姓名。《历代名画记》所载汉前画人有四,包括轩辕时之史皇(见《世本》)、周时封膜(见《穆天子传》)、齐之敬君(见《说苑》)、秦之烈裔(见《拾遗录》)。这些史料大多后出。因此,多数画家处于匿名状态。汉代,见诸史籍的的画家越来越多。《西京杂记》所载宫廷画家,有杜陵人毛延寿、安陵人陈敞、新丰人刘白、洛阳人龚宽、下杜人阳望、长安人樊育及刘旦、杨鲁等。刘旦和杨鲁二人为光和中画家,画于鸿都学。

汉代画家按照社会身份来说,已有宫廷画家、民间画工及士人画家之分。士人画家②出现于后汉,并且自此以后,成为画史之主体。后汉画家,有赵歧、刘褒、蔡邕、张衡。其人皆仕有他位,并不供职宫廷画室,并且兼综数艺,非仅以善画名世。如赵岐官至太常卿,多才艺。刘褒官至蜀郡太守。蔡邕建宁中为郎中,工书画,善鼓琴,亦为文学家。张衡累拜侍中,“高才过人,性巧,明天象,善画”。正是这些社会地位及文化素养皆相对较高的士人画的出现,方才提升了绘画的品格。

魏晋六朝,士人画家更是成为绘画的主流。根据《历代名画记》的记载,三国画家中,魏有少帝曹髦、杨修、桓范、徐邈(凡4人),吴有曹不兴、吴王赵夫人,蜀有诸葛亮、亮子诸葛瞻。晋有明帝司马绍、荀勗、张墨、卫协、王廙、王羲之、王献之、康昕、顾恺之、史道硕、谢稚、夏侯瞻、嵇康、温峤、谢岩、曹龙、丁远、杨惠、江思远、王濛、戴逵、戴勃、戴颙(凡23人)。宋有陆探微、陆绥、陆弘肃、顾宝光、宗炳、王微、谢庄、袁倩、袁质、史敬文、史艺、刘斌、尹长生、顾骏之、康允之、顾景秀、吴暕、张则、刘胤祖、刘绍祖、刘璞、蔡斌、濮万年、濮道兴、史粲、宋僧辩、褚灵石、范惟贤,凡27人。此外,南齐28人,梁20人,陈1人,后魏9人,北齐10人,后周1人,隋21人,名不具列。这些画家之中,除史料阙如,身份不明者以外,可分为如下几种类型:一为画工,如吴之曹不兴,宋之顾景秀、陆探微。曹不兴的史料不详,从孙权使其画屏风等事迹来看,或为吴之宫廷所用,姑将其列入画工之类。顾景秀为宋武帝时画手,陆探微于宋明帝时常在侍从。二为隐士,有人物若干,如谢岩、曹龙、丁远、杨惠,“辟召皆不就”;戴逵及其子戴勃、戴顒,戴氏“一门隐遁,高风振于晋、宋”;宗炳及其孙宗测,以及陶弘景等人。三为僧人,如南齐姚曇度,曇度子惠觉,僧珍;梁时光宅寺僧威公,僧吉底俱、摩罗菩提、迦佛陀,此三僧皆为外国人,所画多为外国人物、走兽。以上三类人物数量不多,第四类人物,即士人占据绝大多数。其中又可分为两小类,一为帝王,如曹魏少帝曹髦、晋明帝司马绍、梁元帝萧绎等,此类人物虽居帝王之尊,然喜好绘事,就其文化素养而言,亦属士人之列。二即为入仕为官的士人们。他们一般官居他位,兼综数艺,绘画为其兴趣之一。

由此可知,魏晋之后,画家在文化史上的地位发生了转移,由之前的无名画工为主一变而为士人主导。其背后所突显的是绘画地位的提高,这与文学、书法等地位的变化有着类似的境遇。

二、绘画在六朝文化体系中的地位

孙吴有“八绝”之称,张勃《吴录》云:“八绝者,菰城郑妪善相,刘敦善星象,吴范善候风气,赵达善算,严武善棋,宋寿善占梦,皇象善书,曹不兴善画,是八绝也。”将绘画与相人、星象、风水、算术、围棋、占梦、书法等并列,并且星相占卜等术居于前,书法和绘画列于后。在此有必要展开一下这些技能之间的关系。

星象占卜等术由来已久,并且广为应用,在中国传统文化中有着不可或缺的地位。目录之学始于刘歆《七略》,“七略”包括六艺、诸子、诗赋、兵书、术数、方技,术数与方技占其二,可见其地位的重要。《晋书》专列“艺术”传,所涉及的,皆为精通天文、历算、阴阳、占卜等方术之士。在传序中提到:“艺术之兴,由来尚矣。先王以是决犹豫,定吉凶,审存亡,省祸福。曰神与智,藏往知来;幽赞冥符,弼成人事;既兴利而除害,亦威众以立权,所谓神道设教,率由于此。”此处之艺术,专指术数、方技。经、史、子、集四部分类法自六朝出现以后,术数、方技之学一般列入子部,如《旧唐书.经籍志》载丙部子录十七类,其中天文、历算、五行属术数、方技之类,第十四类为“杂艺术类”,包括投壶、博弈、围棋等“杂技”,音乐一般列入经部乐类,书法列入经部小学类,绘画尚未列入。至《宋史.艺文志》的“杂艺术类”,包括绘画、墨、砚、文房、酒令、射、投壶、弹棋之属。《明史.艺文志》的“艺术类”,已将酒令、射、弹棋等杂艺剔除在外,只包括绘画、书法、音乐(琴)、金石、围棋、印之属。《清史稿.艺文志》,艺术类涵盖书画、篆刻、音乐、杂技四种。由此可见,中国古代的“艺术”概念有一变迁的过程,由最初的术数、方技之学而变为以书画为主。

以上是从中国古代典籍的分类来看艺术以及绘画的地位。四部分类法对于刘歆的《七略》有一定的承继关系,以经学为主导,数术、方技类始终处于艺术类之前。当然,艺术之属在典籍分类法中的地位,并不与其在士人文化体系中的地位完全相对应。因此,我们还需要从具体的史料记载中来看待绘画。

下面列举几例《三国志》和《晋书》等正史对士人文化素养的描述。诸葛亮之子诸葛瞻“工书画,强识念”;张华“学业优博,辞藻温丽,朗赡多通,图纬方伎之书莫不详览”;傅玄“博学善属文,解钟律”;阮籍“博览群籍,尤好《庄》《老》。嗜酒能啸,善弹琴”;嵇康“博览无不该通,长好《老》《庄》”,“善谈理,又能属文”;郭璞“好经术,博学有高才,而讷于言论,词赋为中兴之冠。好古文奇字,妙于阴阳算历”;王廙“少能属文,多所通涉,工书画,善音乐、射御、博弈、杂伎”;戴逵“少博学,好谈论,善属文,能鼓琴,工书画,其余巧艺靡不毕综”;谢尚“善音乐,博综众艺”;王羲之“辩赡,以骨鲠称,尤善隶书,为古今之冠”;王献之“工草隶,善丹青”;王恬“多技艺,善奕棋,为中兴第一”;羊忱“博学工书,能骑射,善围棋”;梁元帝“聪慧俊朗,博涉技艺,天生善书画”;南齐刘瑱“少聪慧,多才艺,工书画,饮酒至数斗。画嫔嫱,当代第一,官至吏部郎”;梁人陆杲“好词学,信佛理,工书画”;陶弘景“喜琴棋、工草隶……好著述,明众艺,善书画”。

可以看出,在史书中对六朝士人文化能力的书写中,清谈、博学、文章、词赋、书法、绘画、音乐、围棋等构成其人文化素养的主要方面。推究其原,汉灵帝创鸿都门学,招聚擅长词赋、书画之人,并授予尊位,此举对士人的文化习得影响甚大,实际上已经初步奠定了士人文化体系的基本格局。而在构成六朝士人文化素养的诸因素中,其地位并不完全平等。“博学”常被置于首位,所谓博学,当指对于文化经典的全面掌握。自后汉开始,知名士人便不再固守一经,而是博通诸经,如郑玄、马融等人。六朝士人之博学,则更要详览群籍,如张华连图纬方伎之书亦旁涉多通。更重要的,是对《老》《庄》等玄学经籍有精深研读,并且有高超的清谈能力。

诸文艺门类中,文学的地位要高于音乐、书画诸艺。汉代以词赋为小道,自曹丕在《典论.论文》中将文学提升为“经国之大业,不朽之盛事”,文章词赋不再被视为小道,而是有了崇高的地位,由此兴起了文学的自觉,并且在士人文化体系中一直居于高位。如《世说新语》共36门,《巧艺》属第21门,涉及书法、绘画、弹棋、围棋等,而词赋则被置于第4门《文学》之中。词赋文章之外,精通音乐、书法、绘画等技艺亦成为重要条件。

绘画与其他艺术门类的关系如何?以嵇康为例,《三国志》和《晋书》本传说他好《老》《庄》,能谈论,善属文,解音乐,却没有提及他的书画才能。到了张彦远的《历代名画记》中,方才提到嵇康“能属词,善鼓琴,工书画”,并且是依照文学、音乐、书法、绘画的次序加以描述。其中,书画常常并称,并且书居画前。宋人颜延之在写给王微的一封书信(《与王微书》,见《全宋文》卷三十七)中提到:“图画非止艺行,成当与《易》象同体,而工篆隶者,自以书巧为高。”王微在《叙画》中引用了这句话:“工篆隶者,自以书巧为高。欲其并辩藻绘,覈其攸同。”王微意欲提高绘画的地位,是时人认为书法高于绘画之明证。对此,《世说新语》中的一则史料颇堪玩味:

戴安道就范宣学,视范所为,范读书亦读书,范抄书亦抄书,唯独好画。范以为无用,不宜劳思于此。戴乃画《南都赋图》,范看毕咨嗟,甚以为有益,始重画。(《巧艺》六)

范宣列入《晋书》《儒林传》,其人尚隐遁,征辟不出,入《隐逸传》亦可。之所以归入《儒林传》,乃因其人以儒学立身。据《晋书》本传记载,范宣好学不倦,博综丛书,而尤善《三礼》。他深感正始以来玄风日炽,风气荡弥,而以儒家自持,遂有“太儒”③之称。虽读其书,却言谈不及《老》《庄》。范宣以讲诵为业,名气颇高,戴逵等远近诸人皆来就学。范宣从经世治用的儒家观之,认为绘画无用,不宜耗费精力,而在看过戴逵所绘《南都赋图》以后,却“甚以为有益”,开始重视绘画。范宣作为一个隐居不仕的儒家,在出身于世家大族的名士为主体的魏晋士人中,地位相对边缘,其对绘画的态度尚且有了变化,由轻视改为重视,则一般的世族中人,已将绘画作为文化修养之一了。

另一位儒家,北齐颜之推,对于绘画的态度同样值得玩味。颜之推所著《颜氏家训》共七卷二十篇,第十九篇为“杂艺”,所叙内容,依其次序,分别有书法、绘画、射、卜筮、算术、医方、琴、博弈、投壶、弹棋等。这一序列确显驳杂,既有传统的“六艺”(乐、射、书、数),又有游艺(博弈、投壶、弹棋),还有医方、卜筮之属。值得注意的是,颜之推将书法和绘画列于首位,这反映出在齐梁时期,书画在士人文化体系中已颇显重要。就绘画而言,颜之推指出:“画绘之工,亦为妙矣,自古名士,多或能之。”尽管他肯定绘画的娱乐功能:“玩阅古今,特可宝爱。”然而,像对待书法、算术等的态度一样,他主张兼明则可,反对将其当成专业。颜之推将士人和工匠作了明确区分,他认为,对于士人而言,尤其是对于官未通显之士人,如果精于书画之艺,很可能会被公私使令,承担猥役,与诸工杂处,招耻受辱。因此他反复告诫子孙,所习诸艺不可过精。他例举了韦诞戒子孙勿复学书,王羲之以能书自蔽,王褒苦于笔砚之役,吴县顾士端父子擅长丹青,而被梁元帝所使,每怀羞恨,彭城刘岳为陆护军画支江寺壁,与诸工巧杂处等故事,来说明此点。显然,颜之推是将诸艺视为士大夫修养心性、消愁释愦之物。正如清人李方膺所说:“以画为业则贱,以来自娱则贵。”实际上,六朝之后的整个中国古代社会,士人莫不以被视为职业画家为耻,如唐代阎立本、宋代李成、郭熙,明代陈洪绶,清代曹雪芹,皆有类似故事传世。这也是文人画与院画形成对立,并且文人画占据主流的重要原因。

三、六朝绘画的功能

东汉王延寿在《鲁灵光殿赋》中,有一段文字涉及到了绘画的功能问题:

图画天地,品类群生。杂物奇怪,山神海灵。写载其状,托之丹青。千变万化,事各缪形。随色象类,曲得其情。上纪开辟,遂古之初。五龙比翼,人皇九头。伏羲鳞身,女娲蛇躯。鸿荒朴略,厥状睢盱。焕炳可观,黄帝唐虞。轩冕以庸,衣裳有殊。上及三后,淫妃乱主。忠臣孝子,烈士贞女。贤愚成败,靡不载叙。恶以诫世,善以示后。[5](589)

学者在引用这段话时,常常关注最后一句:“恶以诫世,善以示后”,认为其强调了绘画的诫世扬善功能。这自无疑义。不过,这段话能够给我们更多的信息。“图画天地,品类群生”之说,首先告诉我们的是绘画的知识学功能,即记录或呈现天地自然、世间万象。张彦远《历代名画记》卷三“述古之秘画珍图”,中有《五星八卦二十八宿图》《十二星官图》《日月交会九道图》《望气图》《河图》《山海经图》《地形方丈图》《百国人图》《地形图》之属。这些图画,以视觉化的方式呈现实存或想象中的自然万物,能够反映时人的宇宙观,具有文献学的意义。就其对山川河渠的记录而言,对于国家治理不无裨益,因此具有政治学上的价值。而对于天地开辟以来神话或历史人物的描述,则颇能强化人们对于民族历史的认知与记忆,从而增强自我认同感。

其中,绘画的鉴诫功能得到了极大突出。《左传》中就有“铸鼎象物”之说,其目的是“百物而为之备,使民知神奸”。《孔子家语.观周》记载孔子观明堂,看到四门墙壁上画有尧舜与桀纣之像,“各有善恶之状,兴废之诫焉。”[6](132)汉代以来,绘画具有劝诫功能成为共识。如曹植在《画赞序》中说:“观画者,见三皇五帝,莫不仰戴;见三季暴主,莫不悲惋;见篡臣贼嗣,莫不切齿;见高节妙士,莫不忘食;见忠节死难,莫不抗首;见放臣斥子,莫不叹息;见淫夫妒妇,莫不侧目;见令妃顺后,莫不嘉贵。是知存乎鉴戒者图画也。”[7](12)何晏在《景福殿赋》中提到:“图像古昔,以当箴规。”后世在论及绘画之功能时,莫不有类似表述,如张彦远在《历代名画记》中说:“夫画者,成教化,助人伦,穷神变,测幽微。”[7](27)唐代裴孝源在《贞观公私画录》中提到:“其于忠臣孝子,贤愚美恶,莫不图之屋壁,以训将来。”[7](16)北宋郭熙在《林泉高致》中指出:“自帝王名公巨儒相袭而画者,皆有所为述作也。如今成都周公礼殿,有西晋益州刺史张牧画三皇、五帝、三代至汉以来君臣贤圣人物,灿然满殿,令人识万世礼乐。”[7](648-649)米芾在《画史》中指出“古人图画,无非劝戒”。明代宋濂在《画原》中提到绘画有“助名教而翼群伦”的功能。清代松年在《颐园论画》中提到:“古人左图右史,本为触目惊心,非徒玩好,实有益于身心之作,或传忠孝节义,或传懿行嘉言,莫非足资观感者,断非后人图绘淫冶美丽以娱目者比也。”[7](326)

绘画的劝诫功能,不只表现于图绘古人,还对当世人物进行摹写,予以表彰留念。据《汉书》卷五十四《李广苏建传》记载,汉武帝甘露三年,单于始入朝,“上思股肱之美,乃图画其人于麒麟阁,法其形貌,署其官爵姓名。”汉明帝时,曾绘云台二十八将。王充在《论衡.须颂》中提到:“宣帝之时,画图汉烈士,或不在画上者,子孙耻之,何则?父祖不贤,故不画图也。”

显然,这些具有劝诫之功的绘画,全为人物画。也就是说,在将绘画视作具有政治功利目的的时期,人物画具有绝对优势。东晋顾恺之说:“凡画:人最难,次山水,次狗马,台榭一定器耳,难成而易好,不待迁想妙得也。”[7](347)认为人物画最难画,将人物画排在山水画之前,即是表明了人物画的核心地位。

不过,绘画的意义确又发生了变化。如上所论,像文学、书法一样,绘画的地位在六朝有了提高。王充对于绘画尚有所不屑,“人好观图画,夫所画者古之死人也,见死人之面,孰与观其言行?古昔之遗文,竹帛之所载灿然,岂徒墙壁之画哉?”[7](8)在他看来,就记言记行之功能而言,绘画并不能与文籍相提并论。当然,王充作为边缘士人,颇有些愤世嫉俗,其观点往往与时流相反。他的轻视态度,恰能说明时人对于绘画的观赏已经蔚成风气。时至魏晋,士人已将绘画与文籍相比,如陆机所云:“丹青之兴,比《雅》《颂》之述作,美大业之馨香。宣物莫大于言,存形莫善于画。”[7](13)王廙则指出:“学书则知积学可以致远,学画可以知师弟子行己之道。”[7](14)将书画并列,并且认为其对于为学修身有重要意义。南朝宋王微更进一步,提出“图画非止艺行,成当与《易》象同体”,认为绘画不仅仅是一种技艺,而且与反映天地自然之道的《易》象同体,上升到了至高的地位。到了唐代,张彦远在《历代名画记》中进一步提出:“夫画者,成教化,助人伦,穷神变,测幽微,与六籍同功,四时并运,发于天然,非繇述作。”则是对绘画“与《易》象同体”的展开说明。

东晋之世,山水审美大兴,及至南朝,山水画逐渐兴起,绘画的审美价值开始受到瞩目。如南朝宋宗炳在《画山水序》中提出了“畅神”之说:“峰岫峣嶷,云林森渺,圣贤映于绝代,万趣融其神思,余复何为哉?畅神而已,神之所畅,孰有先焉!”[7](584)王微在《叙画》中也有一段著名的表述:“望秋云,神飞扬,临春风,思浩荡,虽有金石之乐,珪璋之琛,岂能仿佛之哉?披图按牒,效异山海,绿林扬风,白水激涧,呜呼!岂独运诸指掌,亦以神明降之,此画之情也。”[7](585)都是强调自然山水以及山水画给人带来的美妙的审美感受。南朝姚最在《续画品》中评价擅长人物画的嵇宝钧、聂松时,指出“二人无的师范,而意兼真俗。赋彩鲜丽,观者悦情”,[7](374)同样从审美的角度予以品评,强调其美学形式以及观赏功能了。所以陈衡恪说:“六朝以前之绘画大抵为人伦之补助,政教之方便,或为建筑之装饰,艺术尚未脱束缚。迨至六朝,则美术具独立之精神,审美之风尚因以兴起,渐见自由艺术之萌芽,其技能顿进。”[8](234)这种观点,恰当地表明了六朝绘画功能的变迁。

注释:

①张彦远:《历代名画记.叙画之兴废》。此条原文:“汉明雅好丹青,别开画室。又创立鸿都学,以集天下奇艺,天下之艺云集。”许多学者常据此认为汉明帝创立了鸿都学。实际上应为汉灵帝。《后汉书.孝灵帝纪》中说:“始置鸿都门学生。”《蔡邕传》中亦提到:“光和元年,遂置鸿都门学,画孔子及七十二弟子像。”

②有的学者以“文人画家”称之,不过学界通常所说的“文人画”似有专指,指的是宋代画院成立之后,与院画形成对立的绘画形式。

③《晋书》卷九十一《范宣传》:庾爰之以宣素贫,加年荒疾疫,厚饷给之,宣又不受。爰之问宣曰:“君博学通综,何以太儒?”宣曰:“汉兴,贵经术,至于石渠之论,实以儒为弊。正始以来,世尚老庄。逮晋之初,竞以裸裎为高。仆诚太儒,然‘丘不与易’。”宣言谈未尝及《老》《庄》。客有问人生与忧俱生,不知此语何出。宣云:“出《庄子.至乐篇》。”客曰:“君言不读《老》《庄》,何由识此?”宣笑曰:“小时尝一览。”时人莫之测也。

参考文献:

[1]李修建.雷蒙德.弗思的艺术人类学研究[J].思想战线.2011(1).

[2]王根林点校.汉魏六朝笔记小说大观[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9.

[3](南朝宋)范晔.《后汉书》卷七十七《酷吏列传》。

[4]王伯敏.中国绘画通史(上)[M].北京:三联书店,2008.

[5](清)严可均.全后汉文(下)[M].北京:商务印书馆,1999.

[6]王国轩、王秀梅译注.孔子家语[M].北京:中华书局,2011.

[7]俞剑华.中国古代画论类编[M].北京:人民美术出版社,2007.

[8]陈衡恪.中国绘画史[M].北京:时代文艺出版社,2009.

OntheViewofPaintinginSix-Dynasties

LiXiu-jian

(InstituteofAnthropologyofArt,ChineseNationalAcademyofArts,Beijing10029)

Abstract:Ingeneral,six-dynastiesisregardedastheconscientiouseraofliteratureandart,butthepositionofartisticclassarenotidentical.AroundWeiandJindynasties,thepainter’sstatuschangedfromanonymouscraftsmentoLiterati.Thepositionofpaintingislowerthanliterature,musicandcalligraphyintheculturalsystemofsix-dynasties,butstillbecameaembodimentofscholars’culturalliteracy.Thefunctionoffigurepaintingwasmoraleducation, butthelandscapepaintingwasmainlyfortheaestheticpurpose.

Keywords: six-dynasties;Literatipainters;culturalsystem;thefunctionofpainti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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