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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门 (文化人类学小说)

[日期:2011-04-20] 来源:  作者:侯百川 [字体: ]

侯百川

第一卷 滢娟之死

我是一名研究生,专业是文化人类学方向。最近,我忽然对通灵现象产生了兴趣,一方面,通灵的确是众多文化人类群体都曾涉及的领域,另一方面,我自己恰逢了些怪事:前几天,我的一位朋友故去了,而且我感到她在用啥方法给我以暗示。

更绝的是,那天早晨一个女人打来电话,说是死者的母亲,她梦见女儿是被人害死的,她正在找线索,她知道我前几天见过死者,就向我打听,问我了解啥可疑的现象。

我童年认识这女人,她也是我家老邻居,我猜她怀疑自己了,就给她解释了一番,主要是择自己。应付过去,我的心绪也不再安宁:死去的她确在向我们暗示啥吗?

我开始着手通灵现象的研究。我读了几本书,关于灵媒的,还准备去走访几名通灵者,不过北京城里公开跳大神的很难觅。跟着日头转悠了两天,我也无所收获。

恰巧,大姑来家里看我父亲,她顺手翻了翻桌上的灵媒书籍,就说:“这肯定是假的。”

我说:“想不到您一个老太太,还是个完全的唯物主义者。”

她摘下花镜,目光始终聚焦在远处:“这到不是,这书上说鬼魂可以吃人,其实人死后,魂就散了,不依托实物,虚无的灵魂怎么吃人啊?”

我笑道:“您说这话,就像自己亲眼见过灵魂一样。”

大姑抱着胳膊,沉吟半天道:“人死后,灵魂就要归于混沌,无我无他。”

我觉得这几句话还是颇有深意,就说:“您怎么知道?”

大姑把书往桌上一撂道:“我见过。”

“您开玩笑?”

“怎么是开玩笑!”

我蓦然见老人极认真的眼睛,立刻敛起笑容,凑到跟前:“大姑,您见过那什么灵魂、混沌啥的?”

大姑点了点头:“很壮观!”

“您怎么可能见过?”我的意思是大姑您还健在。

“我就是见过,你要是想见,有时间我带你去看吧。”

我爸从里屋出来,他塔拉着拖鞋,拎着个喷水壶,经过我身边时,道:“小子,你还听不出来,你大姑跟你开玩笑呢!都这么大人了,还跟个傻孩儿似的。”

我再问大姑,她眼珠子瞄着那喷水壶一转,也改口道:“傻小子,我逗你呢!”

接下来,无论我怎么问,她都执著于这句话。

我没办法,只好打开窗户说亮话:“我撞见了灵异现象,所以才对这事儿感兴趣。”

类似卡碟的录像画面,大姑的表情不由得僵了两秒钟。她将我仔细打量了一番,看我不似开玩笑,然后才问:“咋回事?”

“那是一周前的事儿,我曾熟悉的一个人死了。”

*************************************************

事情开始是这样的:

我的一个朋友来找我,他叫王大鹏,这小子看上去几天没洗头,一副很潦倒的样子。见面儿,他就说:“我媳妇(意思是女朋友)掰了,我想去个好地方改改心情,你这些日子不是也练单(单身)吗?陪我一块儿去吧。”

我知道他说的好地方指哪儿,就推脱道:“算了,我这两天还忙论文,快不行了。”

大鹏用五根粗手指将打绺的头发耙了耙,说:“我没请你一块儿上,陪着喝个酒还不成?我请客。”

我也闲着闷,所以就答应去转转。

我们去的是个不大的会所,门口也停了许多名车。我头一回进这种地方,感觉特别新鲜。王大鹏却是轻车熟路,看来是此地的老主顾了。

一楼里头是间很大的厅,灯光昏暗暧昧,个别地方伴着爵士乐闪着斑驳艳丽的色彩。大厅左边是几圈沙发,有些客人在闲聊,或者等待着舞台上的歌手。右边是一圈吧台,后面站着身材高挑的姑娘们。这些姑娘都穿着统一的旗袍,脸上挂着类似的微笑。

大鹏和几个姑娘打着招呼,彼此很熟悉。他瞅见一个操着京腔的当地女孩,就扯起富有重金属乐感的嗓门,问:“新来的?够倩啊!”

那女孩斜着眼瞄他,接着就挑逗地笑起来,很大方地道:“操!眼神不错!”

“操!我可不光是眼神好?”

于是,大鹏要了瓶酒。这两位凑起两个脑袋,就聊开了。我见老朋友忘了自己,站着也是站着,于是在旁边选了把椅子。我在高腿椅上坐定,抬眼一看,我面前的吧台里、喧闹的灯光下站着位非常恬静漂亮的姑娘!

这姑娘束了个公主头,白白的脸蛋子格外明亮,好像皮肤后面藏着光源。特别是眼睛里的那汪水在这么激昂的环境里还平平静静的。

我坐在椅子上,愣了两秒钟。

那姑娘很腼腆,乐了一下,低声说:“先生,好像我以前没见过您。”

我讪笑说:“我是陪着来的,以前经过这儿,还真没进来过。”

那姑娘道:“你是大学生吧?长得很像学生。”

“嗯,你也像?你上过大学吧?”

那姑娘不好意思地道:“没有,就上到高中。”

“不过,你气质不错。”

“谢谢。”她莞尔一笑,眼睛却始终温柔地望着我。

我用手指搓着被彩灯灼热了的面皮,由衷地道:“我很喜欢你这类气质的人。”

“呵呵,喜欢就跟我多聊啊。”

待了一会儿,大鹏跟我说:“哥们,你先盯这儿,我请这女孩看场夜间电影去。”然后得意地眨了下眼。

我知道他是要带女孩开房间去,事先大鹏跟我说过,这里的姑娘六百元一位,约出去的时候,要说点儿艺术的托词。

大鹏走后,我一个人往胃里灌了几大口甜酒,寻思着怎么继续跟这姑娘找话题。此时,对方竟主动开口,说:“今天我也该下班了,好不容易碰见情趣相投的,不如咱也一块儿看场电影,我请客。”

听这样讲,我意识到她可能对自己有意思,本来我不想参与这种事儿,但眼前的姑娘实在迷人。转念一想,没准人家也不是那种职业,娱乐场所的人也不一定都卖的。也许,她真想约我出去坐一坐呢?和美女一起看电影也挺不错。

这么想来,我说:“成。”

我们走到外面,天早黑了,街道上人不太多。微黄的灯光取代了七色的阳光,将女孩的躯体速写成简单而窈窕的身形。她轻柔的声音、微微的体香再次触动了我的心。我想:没准她带我出来就是那意思,花600块钱也值了。

“咱们看哪家的夜场?”她说。

我没正面回答,问道:“你叫什么?”

“婷娟。”

我说:“是真名吗?”

她扭过头来,略带狡黠地说:“怎可能是真名!真名我不会告诉你。我在老家用另外一个名字。”

“你老家在哪儿?”

“干吗告诉你?”

“你是山东莱芜人?”

她一怔,道“你怎么知道?”

“我是十几岁从莱芜到北京的,口音可能变了,但家乡话还认识。”

婷娟诧异地望着我:“想不到咱还是老乡!”

“还别说,我看你那样子就亲切,果然是家乡的姑娘。”

她端详了我一会儿,就好像在公共车棚里端详自己的自行车:“你在哪儿上的小学?”

“莱芜二小。”

“呵,感情咱还是同学。”

“你是哪届的?”

“小学的届谁还记得起来。”

我蓦然道:“你是王班长?”

她怔怔地看着我,双眸在灯光下一片金黄。

我说:“我是小晖,住县委大院后边的那个!我想起来了,你还是咱们班班长呢!”

“航晖!”

“对啊!

“哎呀!真是你!”婷娟脸上绽放出惊喜之色,我知道她不叫婷娟,但到底叫啥我也想不起来了,仅知道她是当年我们班上的班长,好学生,她经常检查我的作业,总是叫我小晖。

“想不到在这儿能遇见你,早知道你到北京了。”她的声音很清脆细腻,比收我作业时更有女人味了。

“我也是。”

“叔叔、阿姨还好吧?”

“好着呢!你爸妈和弟弟还好吧!”

婷娟的面色微微一改,道:“还挺好的。”

我看着所谓的婷娟,本想问“你怎么到北京来了。”但念头一转,觉得回忆童年是更好的话题:“你还记得我当年抄你笔记吗?”

“我记得,你上课时啥都不记。”

“哎,我补偿你了,那时候老师让我们捡废钢铁,你没捡着,我就把自己的一块给你了!”

“你有一大堆呢!给班长一块不是应该的。”

看着故人,记忆的闸门就像破了的米袋子,里面的东西一股脑全泻了出来。“我经常跑到你家里看电视,跟你弟抢台,阿姨还叫他让着我。”

“嗨,我妈还能替别人管教儿子?”

我望着楼群里的灯火:“我很怀念那时候,那时候大家虽然不富裕,但日子很温馨、简单。现在想来,简单就是福啊。”

“是啊,咱们县城里的那帮人也都很不错,从县长到县委大院的管烧水的都挺和气。”

“那时候,你还喜欢到我家看小人书,我们两个,一人坐个马扎儿,一块儿看,想起来就觉得那样儿挺逗。”

“你家可有很多小人书,你扔得满处都是。那天,我帮你整理了一下午。”婷娟望着黑洞洞的夜,到似望着当年的场面,不觉会心一笑。

“哎,别说,我想起件事来。我记得……我到北京前,你拿走了那本《小灵通漫游未来》,一直也没还我。”

“呵,这事儿你还记得。天啊!”

“每本小人书可都是我的心肝儿。”

“我其实也很喜欢那本书,说二十一世纪的人都能坐上飞艇,还有人造的月亮,人跟人的关系当然更好,就跟共产主义社会一样,那时候,我好向往!”

“我也是。嗨,向往啥,现在不就是二十一世纪了。”我望着眼前美丽的姑娘,回忆着童年美好的时光。刚才的想法显得如此龌龊不堪,我挺惭愧的。

聊到半夜,婷娟停顿下来,我看此地离影院还远,说:“咱们看电影去吗?”

她似不好意思了,尴尬地笑道:“都这么晚了,就别看了,你送我回宿舍吧。”

于是,我俩个转悠到她宿舍,我停在门口,她用甜美的音质喊了声再见,就跑进楼道里,我看着她飘扬起的头发隐没在黑暗中,觉得彼此很像约会的恋人。

过了两天,大鹏给我打电话,内容当然是那一晚上,他和新认识的那小妮子过得特别爽。末了,大鹏还问我:“上婷娟的感觉咋样?”

我说:“人家挺纯的,大概不是卖的吧。”

“你丫!”大鹏似乎愤怒了,“那丫头,咱那哥几个都上过,你花那么多钱买瓶劣质酒就是找姑娘聊天去了,真行!”

“操!我花钱找姑娘聊天,咱花得起!怎么了!”

他听我火了,就说:“没事,没事,哥们不是为你叫冤吗?今晚,你再跟她打个电话,跟她约个饭店。五百块钱的事儿。她真的还行,错过了可惜。”

我沉默了一会儿,道:“我知道了。”

挂了电话,我捧起正读的论文集,却再也读不下去。我肚里燃起一团火,烧的不是脂肪,而是欲念。我想起了婷娟的秀发,白皙的皮肤,诱人的体香,越惦念我腹中的火越旺,逐渐烧到头顶,蔓延进四肢里。我把书扔到一边,抓起电话,手心却微微发热。我实在难以向那位收过自己作业的女班长提这样的要求。但是欲火最终战胜了羞怯,我还是厚下脸皮,拨了她的手机号。

她听出我的声音,就很兴奋地招呼:“老同学!”

我说:“我现在没啥事,就是明晚想见你。”

“好啊,明天正好休息。”

“就在新街口北边的那家‘快捷酒店’怎样?”

她的声音顿了一下,然后说:“行,明天见。”

第二天,我不知道自己是怀着怎样的一种心情熬到晚上,比约定早一小时,我就打的到了那家酒店门口。我和门童一起笔直地站着,同时还思考着一会儿我怎样表达自己的愿望,这种表达要尽量婉转,要从同学之谊巧妙地过渡到男女之间的情欲。

我甚至在背自己想好的措辞。就这样,我紧张地准备着,同时也焦急地等待着。从灯火阑珊处走过来的任何一个窈窕身影,都会引起我的注意和联想。

面前一辆辆驰过的汽车带走了我的时间,已逾约定半小时,婷娟还未露面儿。我只好再拨了她的手机,听到的确是个冰冷的声音,“您所拨打的电话已关机”。刚才紧张而愉悦的心情立刻被扔进了速冻冰箱里。

她咋关机了,难道不想来了?那也该打个电话,通知我一声。或者她不喜欢我的想法,这种想法……,但她也可以和我当面谈谈。

我怀着最后的希望等待着,又过了一小时,其间我拨了五遍电话,但得到的都是一类漠然的答复。那门童始终在好奇地打量我,因为便捷酒店的门童没制服穿,所以很多客人也会冲我吆喝两声。最后,我向那招呼我的客人骂了一句,就灰心丧气地走了。

回到家,我还一直在想:也许因为和我同学,她不好意思,才故意爽约,不过,她要爽约就该通知我,妄害我等她。

又过了几日,我再念起了娟婷,想起了那晚相遇的情景,觉得自己未明显冒犯她,她又何故躲我了呢?也许这里面有啥巧合或误解吧?于是,我就再拨了一回婷娟的手机,没想仍是关机。我思量了一下:是不是她把手机丢了?也许她把手机丢了,当天又没找到赴约的地点,现在也为和我失去联系郁闷。

我觉得还是应该再去夜总会看看她,毕竟是老同学,若如我所料,我就装做根本不计较那晚的样子,再自然而然地约她出来玩。

打定了主意,我一个人来到了夜总会,跟前几日一样,这里仍旧灯火迷离,人声喧哗。我在吧台前找了一圈,没见着婷娟的身影。不过,大鹏的新相好还在,我就过去问她,道:“美女,你看见婷娟了吗?”

她用那朱唇向我的脸上喷了个烟圈,道:“别找婷娟了,找我吧。”

“真的,我找婷娟是有别的事,我是她老乡。”

她吊起眼角,笑了两声,可能是因为抽烟,她的笑声很干,很刺耳:“你是她老乡?那就怪了。”

“我真是她老乡,她爹妈、她弟我都认识。”

“呵,这老乡关系还真是近呢!那么近,她死了你竟然不知道!”

“怎么可能!”我瞪了她一眼,“你涮我!”

“靠!涮你?她自杀了!”

我心里打了个激灵,意识到对方未在开玩笑,就问:“为什么?”

“你真是她老乡?那她的事你咋一点都不知道?”

我愣着,木呆呆地听那女孩说下去。

“还不是因为她那混蛋弟弟。”

我这才知道婷娟的弟弟吸毒上瘾,把家财挥霍一空。父母都退休、下岗,身体多病,婷娟高中毕业后到北京打工多年,依然没有好的发展机遇。经历过几次感情挫折后,婷娟心灰意冷,想找点儿赚钱快的办法,就来到娱乐场所。父母故去后,前几日,婷娟的弟弟因为筹毒资抢劫,被商店的保安失手打死,在当地传得沸沸扬扬。

婷娟觉得人生没有希望才走了绝路。

说到这里,那女孩也作出伤心状,叹息道:“真是个倒霉孩子!人活得那么累干吗?你为你自个儿活不就完了,惦记你那死弟弟干啥!想不明白!”

听到这里,我才从夜总会迷乱的酒气中清醒过来,内心被现实的悲凉刺痛:想不到人家到了那种地步,自个儿还在打她主意,约她开房。如果我早知道她的窘境,开导她一下也好。

这时,另一位女孩走过来。她,高个儿,听口音像东北的,她先自我介绍叫刘黎丽,北京女孩叫骆小僮。接着刘黎丽再将婷娟的不幸经历叙述了一遍,哀叹一遍,忽然转向骆小僮道:“啥事都有,咱这儿还有人传呢!传婷娟是被人谋杀的!你说在这儿做的能赚几个钱?谁谋杀咱啊?”

骆小僮跟着呵呵笑了几声。

我未把谋杀的见解当回事,心里始终认为婷娟是自杀的。我想起自己的那个电话。婷娟刚遇丧弟的打击,自己又跟她提旅店门前见面的事儿。婷娟当然明白那意思,内心恐怕就更悲冷,我这无疑是在绝处推了人家一把。我了解童年的婷娟,她是个好学上进的人,听老师话,也特别懂事、要强,现在落到这一步,肯定是经历了很大的挫折和创伤。在这种情况下,我还想乘人之危,一天到晚都在琢磨着占她便宜,唉!我咋也变了呢!

回家以后,我一遍又一遍回想着自己给婷娟打的电话,回想当时的口气、当时的氛围,愈琢磨愈觉得是那么回事儿,内心的愧疚感越重。就这样过了几天,我还不能完全从那情绪中摆脱。

后来,奇怪的事儿就发生了。当晚,我在自个儿的书架上翻书,查找资料。蓦地,一砖小方块儿落在地上。我低头瞧,这书明显较一般尺寸小,原来是过去的小人书。我将正面翻过来,封上绘着个圆脑袋的孩子,跨着相机,还在挥帽儿。

标题竟是《小灵通漫游未来》,我捧着书,木然良久,心想咋回事?离开老家时,我明明把它落在婷娟手里了。咋还在这儿?即便记错,当年我将书带到了北京。在北京我也若干次搬家,旧书大多卖了。经历许多周折,这书居然仍摆在书架里,和《杜拉拉升职记》、《九州奇幻》、《男人装》在一起。

更奇怪的是,当我启开那书。扉页上竟落着四个娟秀的字:不必介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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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把这些经历告诉大姑。她老人家缄默良久,瞅了瞅我,再低头沉吟了片刻,道:“就凭这,能说明你碰见了灵异现象?依我看,这到像你的心理造成的,你自己心里不安。”

我咬了咬唇,说:“我是心里不安,这太不公平!婷娟是多好的人!她善待别人,她认真对待自己的生活,又很聪明。这世上有些人简直就是人渣,却获得的这么多,有些人却获得那么少,这世界很不公平!”

“所以说,这种心理使你看见了所谓的灵异现象,那仅是错觉,愿望造成的错觉。”

我打断她的结论,道:“不光这一件事儿,还有,昨天,我接到一个电话,是婷娟的手机打的,对方说自己是婷娟的母亲。”

“她不是死了吗?”

“没有呢。我猜,可能是婷娟未跟她朋友讲实话。反正她还健在。小时候,我也见过她。现在,她还能叫出我小名,这一点不会错的,肯定是婷娟的母亲。而且她说出了婷娟的本名,她原本叫王滢娟。我原先也知道,就是那段时间未想起来。”
“王滢娟?哦,我见过她母亲,去你家的那大院子时,我碰着过她俩。唉,想不到她这么惨!”

“是啊,我父母也跟她们很熟!”

“好,这跟你说的灵异现象有啥关系?”

“她说她遇着刘黎丽了,知道滢娟死前见过我,就从刘那儿要来滢娟的手机,打了我的号码,问我当时的情况,问我当时有啥可疑的情况……她说自己梦见了女儿的死,并且梦见女儿不是自杀的,而是被人杀害的。”

“呵呵,我觉得啊,这是母亲在意外丧女之后都会有的联想,我想,她很可能还认为女儿的死与你有关。”

“不,阿姨是信任我的。”我顿了一下,又说:“我是说我的确见过灵异现象。”

“可你没有说出点啥‘灵异’的事情啊?”

我张了张嘴,却觉得自己要说的话未免夸张滑稽,但不讲又不甘心:“我真看见过,我曾看见一条大河,特大,它通过了一扇门一样的……一扇很大,或者说伟岸的,这么一个大门。”我边说边比划着,害怕对方不能理解。

姑姑的眼里掠过一丝惊异,转而郑重地看着我,半天才道:“你怎么看到的?”

父亲始终在旁边浇花,此时浇完了,就走过来,懒洋洋地靠在藤椅里,看着报纸,另外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我们的谈话,他显然不知道我在说啥。

“小时候,我就见过那条河,那时,奶奶刚去世,我看见她随那条河,漂向那扇门。我一直以为童年的记忆不可信,可……婷娟死的时候,我又看见了。”

爸爸把报纸撂下,说:“小子,你在说啥?你奶奶是病死的,又不是发大水冲走的,你看见什么河?”

姑姑没理睬父亲,问道:“你是做梦见到的吗?”

我说不是:“当我合上眼,想念死者的时候,我看见那条河,就是一瞬。奶奶去世的时候,我看见了。后来我以为是童年的记忆不可靠,所以未当回事。但这次我又看到了,我看见了那条河、那扇大门,门内光闪闪的,特别漂亮。”

“你知道那门后的是什么?”

“不知道,但我感觉与灵异有关。”

爸爸打岔道:“我就说,当初不该让你学啥人类学,又是巫术,又是傩术。这些天儿,你研究啥通灵现象,我就觉得不对劲儿。孩子,别天天琢磨这些事儿,这都是被现代人抛弃的旧东西。”

我不敢当着姑姑的面和爸顶,必须维护他老人家的表面权威,于是说:“老爸说得对,我不是真信它,我是从一种科学的角度研究它。”

大姑笑道:“小晖,听你爸的就好。哎,小子,我家那电脑又坏了,能不能请你去瞅瞅。”

我听大姑话锋一转,觉得里面别有意味,就说:“爸,我去大姑那儿看看吧。”

爸当然不会拒绝他姐姐借兵,说:“行啊,你早去早回。哎,别再瞎琢磨那些东西,写啥通灵,这样的论文,你们导师能让你过了才怪。”

我勉强嗯了一声。

走出家门,我们娘俩打了个的。

车上,我说:“大姑,不好意思,跟您讲这些,”

大姑说:“没关系,到我家去,我给你看样东西,在你老爸面前很多话不方便说。”

“是电脑吗?”

大姑皱纹堆蹙的脸上飘过一个戏谑的表情:“到那儿你看吧。”

接着她又严肃起来,道:“如果你和滢娟妈确都遇见了灵异现象,那就说明一件事,滢娟的死不是自杀那么简单。”

“那……我们咋查证这事儿?要报案吗?”

大姑吁出一口气:“当然要报案,但警察会相信你俩的话吗?相信灵异?我们肯定要帮忙寻找些现实的证据。”

我转头,仔细打量这位我最熟悉的平凡老太太,道:“这不成了私人侦探了?”

“呵呵,咱们的手段可比侦探先进。到家以后,我再详细跟你说吧。”

大姑家在天通苑那边,她孩子来到北京工作后,便举家从山东县城迁了过来。大姑搬家很彻底,没买啥新家具,几辈子的旧家当原封不动挪进了新巢,反而给人以后现代多元拼凑的感觉,另外一种时尚。

到了大姑家,正好旁人不在。大姑坐到八仙桌旁,让我坐在下首,那阵势颇为严肃。

“你可能不知道,原先,大姑就是老家跳傩舞的。”

我心下一惊:“这还真不知道。”

“经历文革以后,我就不再跳了,而且你父亲对这些东西很反感。”

我点了点头。

“其实,咱家祖上代代都是傩官,汉、晋、唐、宋、明五朝,他们在朝里跳‘天子傩’,也就是国傩,每年正月开始做仪式,为朝廷和皇帝驱除鬼怪邪魔。清朝以后,跳傩的习俗就弱了,我从你爷爷那里学会了傩舞,你爸就不爱学。文革的时候,傩被当作四旧革了,我也不敢再跳。但骨子里,我却很认同咱祖祖辈辈传下来的这个行当。”

大姑起身引我到里屋,里屋西墙上杵着个旧式大衣柜。她将柜门拉开,我看见门扇内贴着幅画。纸已然发黄,干干的,没一点水分,但画上的内容还清晰可辨:滔滔的河水流向一扇牌楼般的大门。

我怵得一颤,想不到竟有人早将我见到的异像画下来了。

“是不是类似这画。”

我点了点头,类似这种感觉,中国画太安静,浪涛画得太规则,没有了我所见到的那种动感、气派,但大概意思和我见的一样。

我说:“这画是哪来的?”

“是咱们祖上传下来的,这上面涂了层腊,所以能长久保存。闹文革的时候,我把毛主席的头像贴在了浪涛上面,红卫兵看了,以为是领袖画,就没抄走。”

“看来……我偶然见到的灵异场面,很多人也见过。”

大姑用手指摁着纸边沿卷起的地方,说:“当然,我也见过。”

“那河门后面是什么?”

“是‘清界’。”她见我依旧茫然的样子,就补了句道:“如果用现代词汇解释,我叫它‘绝对精神’。”

我更觉得费解,道:“不是天堂或阴间什么的吗?”

大姑摇了摇头:“不是,那是为给老百姓理解得方便,才想象成阴间什么。那里是精神的混沌,无声、无象,也不再有个体之别。”

我毕竟是学人类学的,大概理解了话中的意思,续问道:“这河是什么?”

“是‘清浊之流’,说白了就是人类及其他有意识的生物。”

我咬着嘴唇,喃喃地道:“有点儿费解?”

大姑再打开那柜门,指着画讲:“我给你从头讲吧。‘浊’就是物质,‘清’就是精神,其实整个世界是由‘绝对精神’及‘绝对物质’结合而成的,外人因此称我们为‘二元论’。绝对的物质就是桌椅、地板,或山河日月,所有没生命的东西。绝对精神一直存在在物质世界之外,它是所有经验、信仰、知识的集合体。但‘绝对精神’也会向物质世界渗透,成为被物质包容的精神。”

“就像包饺子一样?”

“对,这个比喻太好了,不愧是学人类学的。这样,一定的精神被物质包住就有了单位,我们管它叫‘元清’或者叫‘元神’,西方的同行叫它‘单位精神’,这也就是一个人。人是精神与物质的结合。”

我因为有些基础,对各种理论理解领悟起来极快。等大姑话毕,我就补充说:“人一旦死了,他的‘单位精神’没有物质的包裹,就会重溶入‘绝对精神’,不再有个体之别。”

“呵,我外甥太聪明了。对,这就是我们行业的理论基础。”

“哪个行业?跳傩舞的吗?”

“不光这,我们最准确的称谓是羽人。”她在羽人这个词前顿了一下,面向着我,眼睛里充满了神圣而自豪的光彩。“朝廷请咱家世代做傩官,就因为他们知道——我们是羽人。”

“羽人?我在汉代画像石上见过,羽人是古时候的一类神仙,都长着翅膀,他们可以引领死者走向天国。”

“是的,我们就是他们。或者说我们家族中的一部分人天生是羽人。”

那一刻,我忽有一种不太真实的感觉,虽说这些日子自己一直在从事某种较玄乎的研究和思考,但思考归思考,现实中果有人挑白自己与某种神话的内在关系时,我总会有种突兀的体会,就像一场梦。

“你所见的长河、大门就是我们的工作界面‘玄真界’,在这个界面我们可以宏观地观察物质世界与精神世界的关系,帮助死者的灵魂安然回归‘绝对精神’。”

“难道说……有的死者不能回归‘绝对精神’?就是正常地回归吗?”

“那是肯定,比如婷娟,也就是滢娟。她通过某种方式给你暗示,告诉你不必再有歉意,告诉她母亲自己是为人谋害的,这说明滢娟还不能安然回归‘绝对精神’的大门,她一定在门口。痛苦或情绪强烈的记忆使得她的‘单位精神’即便没有了物质的包裹,也不能彻底解散而回归‘绝对精神’。这样的‘鬼魂’虽然不能直接吃人,但却可以通过影响其它生物的‘单位精神’的方式来反作用于现实世界,制造各种疑案。比如托梦,比如让人看见幻觉而采取错误的行动等等。滢娟的心地不错,不会作祟害人,但其它家伙的就不一定了,很多的恶灵会对社会造成威胁,所以清朝以前,正月里朝廷都要傩官来驱鬼。我们现在职责也是帮助所有死者的精神回归‘绝对精神’,这样对他们自身,或者对人类世界都是最好的事情。”

我思忖片刻以后说:“滢娟给她的母亲暗示,讲自己是被人谋害的,那我们羽人能不能帮助找出凶手,解决滢娟的冤情。这样,她没有啥遗憾,就会自愿回归‘绝对精神’。”

大姑说:“当然,其实,这就是我们的工作。不过,我们首先要进入工作界面‘玄真界’,直接向滢娟的灵魂验证情况。”

我搔了搔头皮,问:“我们咋进?我进去地很偶然,而且就一瞬间。”

“这就需要利用些道具了。”大姑说着,拉开大衣柜内侧的抽屉,拿出个锦盒,打开盒盖,从里面拾起颗丹药。“吃了它,它能帮助你进入‘玄真界’,不过你要记住身体气脉的变化,熟悉以后,你就可以凭借自己随时进入。”

我接过丸药,没有犹豫,就吞了进去。

瞬间,我便后悔了。那丸药肯定有毒,我的腹部剧烈疼痛起来,疼得我跪在地上,视线也被泪水遮住。我心料不妙:感情这些旧社会的玩意儿就是害人害己啊!我一个硕士研究生怎么也相信。

疼痛感在蔓延,很快到了胳膊,就好像有人要将它们的筋肉扯拽下来。然后,我感觉一阵眩晕,仿佛天旋地转,身体似往下坠落,我丧失了支撑自己的力气。

此时,我听见一个尖利的声音:“快!拍你的翅膀!不然就掉下去了!”是大姑在叫我。

我努力睁开被泪水粘连的眼皮,天啊!我在啥地方?肯定不是刚才的房间,四周充斥着纷乱的色条和色带,它们的亮度较低,而且透明,像气体一样弥漫在我与大姑身边,也充斥着无限的空间。

我猜测这里就是所谓的玄真界吧。

而我始终在快速下坠,离大姑越来越远。她让我扇动翅膀,难道……咱背后长出翅膀啦?我扭头一盼,发现背后空空如常,而两臂竟附满了羽毛。

胳膊变成了翅膀!它伸展开竟有船帆般大小,我试着抖了抖,身体不觉凌空一跃。我扇动两翼向大姑飞去。心情特别好,类似当年刚学会自行车。

大姑引我在色带的空间中穿行,不久就见前面有格外明亮的东西。那是条银色的长河。它的每一颗水滴都是浑圆而光芒四射的星星,在一种韵律中荡漾着续接到远方。

我不由得感慨:“它很像宇宙中的银河,真的是!”

大姑扇动着翅膀,沿银河飞去:“每一颗星星就是一个人的生命,那些闪光的精神因为有物质包裹才有了个体。”

我俯身观察着,忽又有新发现:“我看那些星星时,脑海中就能浮现他们的面孔、形象,甚至知道他们的身世和思想!就一瞬间!”

大姑笑道:“这是我们的工作界面么!没有这些便利条件,我们咋工作?”

说话间,我感觉世界逐渐明亮起来。我仰起头,只见银河的尽头立着座门,巨大的门,银色的光芒模糊了门的轮廓,使得邻近的色条和色带带有了金属的质感。

我向那门内望去,顿时被一种无限的力量慑住。那力量蕴在银色的光芒里,刃一般穿透我的身体,将我挤压在肉体的边沿上。

大姑赞叹道:“你感受到了吧,那就是河门的魅力,一切伟大中的最伟大!那门内的就是绝对精神了。”

我点了点头:“这种感觉真没法给别人形容。”

我凝神片刻,转向大姑道:“ 这么多星星,或者说人的灵魂,我到哪儿去找滢娟 ?”

大姑道:“ 滢娟新死,而且还在给你们活人暗示,那她就一定在河门门口。我们在门口找找,你认识她,肯定很快找出来。”

飞近那大门,我和大姑的身体被那光芒射透,变成两个水晶般的人。

离近大门的灵魂多是些老者,他们满怀着一生的记忆,在门口徘徊,或者犹豫,或者向往着银河的远处。

大姑提醒我:“在门口找,可千万不能踏入门内,你自己的安危是小,还会给河门带来紊乱!”

我应了一声,就小心翼翼飞到门口,仔细观察。果然,如大姑所说,门口下方的银光并不均匀,依然有些球状的颗粒,它们就是因为强烈的“记忆”而不愿意解散的灵魂,或者说“单位精神”。它们不解散,就不能回归绝对“精神世界”,在门口形成堵塞。

我在这些灵魂中仔细寻找着,时常被他们离奇的身世经历吸引。不过,对庭婷的惦念又使我不得不放弃好奇心,持续从一个故事中跳到另外一个。

终于,我遇见了滢娟,不是看见,而是遇见。

她正在思念母亲,我认出了那种思念也就认出了滢娟。我才知道她是因为挂念母亲而不愿离世。不过,当初她为何又寻短见呢?如此狠心。

此刻,滢娟也辨出了我。她在我面前哭泣,道:“你是看到我在那书上的暗示才来看我的?”

“不全对,是你母亲来找我,说你的死有冤情,我就来调查这事儿。而且我已是羽人,有责任调查死者的冤情,解放他们到绝对精神的世界。”我用一种很官方的口吻说这番话。

滢娟的光球仍在哭泣,我望着那一团光芒就可以看见她哭泣的眼睛,看到她内心的痛苦。

“这世界对我不公平,对我的母亲更不公平,我怎么忍心离开她,独自走?”

我蹲下身,问她道:“那你为何要自杀?”

滢娟暂时停止抽泣,道:“一开始,我是想自杀,刚知道弟弟的死讯时。为了他,我付出了那么多,他还是死了。一时痛苦吧,我就站在了楼顶上。后来,我想起了我妈,她才是最命苦的,我怎能再让她伤心。所以,就不再忍心,想继续坚持下去,也许坚持一段时间生活会改观。我正转身,忽然背后被谁推了一把,我失去重心,就掉了下来。”

我心里咯噔一下,想果然是有人害她,“你知道谁推的?”

“我背着身,没看见。”

我心想:这么一个可怜的女人,又没啥钱,为何要害她呢?那个杀人犯的动机会是什么呢?

此刻,姑姑飞落我身边,说:“你将手摸在她的光芒上,就可以感知到那时的情景。”

我照做了,果然空间一转,我陡然立在了那家夜总会顶上,楼下是熙攘的车流,头顶是黑暗而无限的宇宙,我内心充满着一种凄苦的情愫。

我正在转身,背后忽被人搡了一把,我清晰地感觉到十指的触点,而后那手掌发力。我立不住,一头往楼下载去,街上人群中爆发出一片啸叫声,喧嚣里,我还听见“呵呵”两声耻笑,那笑声被风从楼上刮下来。但所有一切到此为止,我知道滢娟的确不晓得谁杀死了她。

滢娟又说:“母亲知道我的死讯后哭得死去活来,本来我俩可以相依为命,她丧子后又失女,以后的日子该咋过。现在我的确特别狠那凶手。我把临死前的感受传给了我妈,她也在查找那推我下楼的人。不能查出真凶,我死不甘心。”

我转向大姑,道:“姑,您看,连她自己都不知道,怎么帮她洗冤。”

大姑笑道:“死人不知道,我们还可以问活人,这世上没我们羽人查不出来的秘密。”

我直起身,转而眺望茫茫银河,它那每一滴水珠就是一个人,我该怎么问?找谁问?怎样去获得线索。

大姑把翅膀收拢在胸前,迎着河门,她脸上的道道皱纹都变成了耀眼的线。她说:“我们可以到现实去,像侦探一样慢慢摸,找到线索再到‘玄真界’来查证。以前,我就是这么做的,咱羽人的特长普通侦探可没有!”

 

大姑和我念动咒语,回到现实世界。不过,我很快发现在现实中自己没有看透人思想的能力,是个普通人,破案的前期阶段和一般侦探没啥两样。我们打算联系滢娟的母亲,就是打过我电话的女人,我手机里存着滢娟的号码。然而此刻,对方恰巧关机了。我们等到晚上,大姑决定先到夜总会瞧瞧,滢娟在那儿上班,在那儿坠楼,所以事情的关键就该在夜总会。

我一进大门,便听见个粗嗓门喊道:“嘿,哥们找乐干嘛还带个老太太。”

大鹏竟早来了,抱着个酒瓶子跟骆小僮等几个女孩侃大山。

我瞥了眼大鹏道:“这是我大姑。”

大鹏撑着说半醉的眼睛,笑道:“感情前辈也觉悟了!”转而问骆小僮:“你们单位拓展业务了?”

大姑表现得到挺大方,走过去问他,道:“你是大鹏?”

也许大姑的正颜厉色让他想起了警察,大鹏下意识地收敛起来,道:“是。”

“滢娟死的时候你也在吗?”

大鹏说:“我跟婷娟,也就是你们说的滢娟只是一般朋友关系。她死的那天,我的确在,当时,刘姐,也就是刘黎丽跟大家说‘婷娟要跳楼,大家快想想办法’。我就跑到外面,果然见婷娟站在楼顶的边沿上,就冲她喊:别当傻比,人活着比啥都强。我是这么喊的吧?”

骆小僮被他逗乐了;“你那嗓门真大,站楼顶上都觉得吵得慌。”

刘黎丽听见谈论自己,就主动凑过来,道:“婷娟那天的情绪很不稳定,头一个晚上都在哭,那天白日里跟我聊了一天,就是她弟弟死了,她也觉得活得没意思,我劝了她半天,最后似乎好些了。不久,她忽又来找我,递给我一个大信封,里面是她的手机、八百块钱现金和一个存折,她说让我交给她妈,然后转身就往屋外跑,我马上领悟她要做啥,就追到屋外头。这时候,婷娟已跑上楼梯,我追不上她,只好回来叫大家帮助。”

我听到这里,霍然想到:滢娟把最后的财物都留给了刘黎丽保管,会不会除却刘自己说的,还有啥贵重东西。刘黎丽贪恋财物,见王滢娟放弃了自杀的念头,就不惜杀人来吞占。我有了这想法,就更仔细地观察刘的一举一动。这女人的脸盘和个子都比较大,力气肯定也不小,性情上显得敦厚,在女孩子中间有种大姐大的味道。也难怪王滢娟有啥话会跟她讲,甚至将自己的财物托给她保管。

此时,大姑问道:“你没有追上楼顶吗?”

刘黎丽很坚定地否认道:“没有。”

大姑继续道:“谁能证明?”

刘黎丽道:“这个说不好,我到宿舍叫了人,自己又从楼道往上跑。跑到一半,我就听见外面喊‘滢娟跳楼了’,‘滢娟跳楼了’。我没赶上。”

此时,王大鹏捅我一指,道:“你大姑是警察?”

我唬他道:“比警察的官可大!”

王大鹏会意地点了点头。一个老太太居然调查案子,那她的分量必然比年轻警察压秤得多了,想当年那双枪老太婆就是例子。

“刘小姐,你当时还看见别人从楼梯往楼顶跑吗?”

刘黎丽的视线经同伴们身上扫了一下,道:“没有,咱这楼是板儿楼,很多条楼梯通楼顶。怎么?你们也怀疑婷娟是被人推下去的?”

大姑沉默着,没表态。谈话的几个女孩子紧张起来,通过眼神传递着惊恐和疑虑。

王大鹏忽然向刘黎丽发问:“你把王婷娟的遗物交给她妈了吗?”王大鹏皱着个眉,气势比大姑还冲。我了解他,这小子也想趁机找点儿审讯者的感觉。

立刻,刘脸上显出不快:“当然!她一来这儿,我就给她了。她还问我婷娟手机里最近的一个号码是谁的?我说是航晖的,她就去找了航晖。”

我心说这到不假,但是其它东西给没给滢娟妈,咱就不知道了,而且滢娟妈现在还联系不上。不过,如果刘黎丽嫌疑较大,我们可以到玄真界直接找她的灵魂,看她过往的经历。灵魂无论如何也撒不了谎。

此时,大姑站了起来,我以为她也要回去,没料前辈挺老道,说:“咱们去滢娟遇害的现场看看吧。”

大家当然没有异议,都呼啦啦跟到楼顶。这夜总会是根据老楼改装的,所以一切结构都中规中矩。楼顶上更呈现着沧桑感,水泥地面凹凹凸凸,零星撒着些油漆点点,一些木板堆在一侧,似仍在施工。我们走上来,旋即发现那楼垛旁还立着个女人,跟一根冷冷的烟筒相仿。她已白发苍苍,罩着八十年代的猎装风衣,下面套着薄薄的的确良裤子,和这老楼倒是搭调。

一阵风刮过来,那单薄的女人好像被吹动了,脸转向里侧。立刻,我认出来,她就是滢娟的母亲。虽然脸上满是被泪水和疲惫割勒出来的沟壑褶皱,但那和缓的眼睛仍然如旧。我看着她,仿佛又回到了十数年前的家乡。那间小屋里,暖意荣荣,她和她的丈夫、女儿、儿子欢声笑语地面对着我。现在,在这楼顶上,除了她和那忽忽的风,便是苍茫。

我首先走过去,低着头,跟她道:“阿姨,对不起,我没保护好滢娟。”我道出这话儿,心里却骂着自个儿虚伪。我何时想过保护老同学,反而几个晚上都在琢磨占她便宜。为了趁人之危,我热血沸腾得辗转难眠。那时,我咋就不回忆下童年,回忆滢娟家的电视机,还有她的亲人。

滢娟妈抚了下我肩,道:“这不是你的错,是我孩子的命不好!都不是很好。”说到末句,她用手掩面抽泣起来。

这时,其他人走过来,大姑高声说:“滢娟妈!还记得我不?”

滢娟妈用手挡开头发,道:“记得,你不是航同业的姐姐,航晖的大姑吗?”

“是啊,是啊,您比当年可变化多了!”

大姑抱着她,和她哭在一起。两个人像两棵老树,在秋风中不断抖动。不久,姑抬起头,安慰对方道:“别哭了,哭也不顶用!咱们想想咋为滢娟伸冤吧!”

滢娟妈用袖子抹着眼泪,沙哑的声音似落地的糙铁块儿:“大姐说得对,大姐!您可得帮帮我啊!”

大姑使劲点了下头,道:“这事儿我能帮你!我是公安局承认的协查侦探,这是我的执照。”说也奇怪,大姑竟拿出了真家伙。过后,我想:大姑干羽人久了,肯定会搞点儿方便工作的凭证。

滢娟妈呜呜哭着,拉着姑的手,忽然跪下,被姑搀起来。

大姑说:“大妹子,放心吧,我一定管到底,唉?大妹子,你来这楼顶上干吗?”

滢娟妈说:“我来女儿坠楼的地方看看,看是否能发现线索。”

此刻,刘黎丽终于找见机会,故意大声问:“大妈,我把滢娟的存折、800元现金都给您了吧。”

滢娟妈道:“给了,给了,谢谢你。”

王大鹏用手指捅了捅我腰眼,低声说:“是不是那个数,还不一定呢。”的确,我也有同样的想法,刘黎丽非常敏感和聪明,这样的人脑筋转得快,弯转得也多,是可能做一些出格的事儿。

大姑接着道:“哦,我们也是来这儿看看,找线索,滢娟妈,您发现啥了吗?”

出乎我意料,滢娟妈道:“哦,我是发现了点东西,姐姐,您看算不算线索。”

说着,她引我们来到楼边沿。头天,警察在顶上找过,有价值的东西早被他们拿了,滢娟妈又能发现什么?

滢娟妈探身指着,指楼旁的一根水泥杆。我瞅见了那块儿的摄像头,听她说:“如果当晚摄像头开着,也许会录下啥线索。”

大姑探头望了下,道:“够呛,这摄像头比楼顶低很多,冲着街道,视角到不了咱这里。”

大家也纷纷观望,王大鹏看得最认真,末了嘀咕了一句:“也就能拍下个落地瞬间吧。”

骆小僮被逗乐了,嘿嘿地笑起来。

大姑和我都很生气,刚死了人,这帮家伙还当着人家属开玩笑。我们瞪了骆小僮一眼,但她却撇了撇嘴,作出“我很烦,别理我”的姿态。

我对这种人也没办法,就扭过脸去,当蔑视她,此刻,却蓦然见滢娟妈极度愤怒的面容。原先温柔的双眸变得峥嵘,甚至可以说是两道凶光。

我心说:这骆小僮真不懂事儿,滢娟妈接连受到打击,现在肯定是在极限上,你还幸灾乐祸,但愿她不会爆发出来。

正想着,滢娟妈霍地从我身边掠过,直奔骆小僮扑去。大姑也发现了,急忙去拦:“大妹子!她那孩子不懂事!”

滢娟妈已然扑到了骆跟前,一把揪住她。

骆小僮也吓傻了,尖叫起来。

接下来的场面更惊人,滢娟妈居然抓住骆小僮往楼沿推去。王大鹏脚力快,两步跨到跟前,一把拉住骆小僮带到自己怀里,大骂道:“阿姨!您不至于这样吧!嘿!咱是不是得带你去看看心理医生啊!”

我也跑过去拽住滢娟妈,道:“阿姨!您别跟她一般见识。”

滢娟妈呼呼风喘着气,一手按在胸口,一手指着骆小僮,嘴哆哆嗦嗦,暂时说不出话来,好半天才道:“是她推的我女儿!是她!是她害了我女儿!”

我心中不由得一凛,大姑也问道:“大妹子,你咋知道?”

滢娟妈捂着脸抽泣起来,一边哭着一边说:“她的笑声,她的笑声就是我女儿死去的时候,我女儿死的时候,她也在嘿嘿乐!是那笑声!我肯定没听错!”

我终于想起来,当我抚摸着滢娟的灵魂,我也体会到了她死前一瞬的感受。没错!滢娟被推下楼的一刻,一个女人还在楼上笑,嘿嘿笑着,难道那笑声确与骆小僮的一致,还是……滢娟妈误觉了?

当然,其他人更不明白滢娟妈的意思,他们看着这不幸的女人,眼神异样,以为她一时冲动,脑子迷糊了。

此时,骆小僮再呵呵地笑开了:“你说我杀了你女儿,我总得有啥动机吧!难道我图你女儿身上的那点儿钱?你以为我缺钱吗?”说着,这女人露出极不屑的表情。那表情太到位了,我想骆小僮肯定经常表达这样的态度

王大鹏也帮腔道:“你们可能不知道,骆小僮的老爸是双榆树八万兴大酒楼的董事长,人家里有的是~钱!骆小僮是不愿意被别人养活,非要靠自己挣钱,另外就是从这里多了解社会,多交些朋友,人家是这目的!”然后转向骆,轻声道:“唉,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

有人帮衬,骆小僮就更委屈了:“杀个穷丫头,我为啥啊!我!我咋那么想不开啊我!”

滢娟妈的脸色变得青紫,嘴唇和手指都在哆嗦:“是你杀的我女儿!”

骆小僮的眼角挑起来,眉毛一抖一抖的:“呸!杀你女儿!我还嫌脏了自己的手呢!村里出来的,我范得着吗!大鹏!赶快把她送医院吧!待会儿还得伤人。”

大鹏嗯了一声,起步往这儿走,却忽地身子一歪,倒了下去,正压在骆身上。骆小僮疾往旁躲,腿却被一根铁棍绊着,失去重心从楼沿载了下去。

事情发生在两秒内,楼顶上的人哗然一片。开始,大姑也怵了一跳,后来,她似乎明白了啥。

王大鹏往楼下瞰了眼,腿骨头似乎就被吓出来的汗水泡软了。这家伙瘫在地上,沉默片刻后一个劲儿地解释:“我不是故意的!我那腿不知道怎么了,忽然就没劲儿了!你们知道我更喜欢骆小僮,我不太喜欢婷娟,你们都看得出来吧!”他害怕别人误解,以为他替滢娟复仇而杀了骆小僮,不过大家也并不认为骆小僮是杀人凶手,刚才的一幕在人们眼中更多的是一次事故。

大姑走过去拍了拍他膀子,道:“一会儿,你跟警察解释吧!我们作证!”

大鹏用力抓着大姑的手:“谢谢大姑了!谢谢大姑。”

警察到了,大姑和楼顶上的人都来作证,证明王大鹏没站稳才把骆小僮撞到楼下。警察怎么都不肯信,一定要把王大鹏拉回去,仔细调查一下。我跟王大鹏说:“你先去公安局坐坐,我马上通知你家人,很快就去看你。”

王大鹏已经从刚才的窘迫中站了起来,道:“行,没多大点的事,局子那儿,我以前也拜访过。”我知道他这么说是为了面子。从他的眼中,我看见了不安。

我和大姑先把滢娟妈搀扶到我家,我父母都在,他们跟滢娟妈是老相识,几个老人凑在一块儿,说一会儿哭一会儿,就像喝醉了般。滢娟妈吃了饭想走,但我父母硬让她留下来,等老家里她兄弟来京接她,我还认她做了干妈。

晚上,众人都睡了,我被大姑叫到外面。

大姑低声说:“王大鹏那一下子肯定有啥问题。”

我问:“啥问题?是滢娟起的作用?”

大姑说:“咱们去玄真界看看就知道了。”

这回,我又吃了那丸药,但药劲儿显然不像前次大,主要是我更适应了。我跟在大姑后面,再次进入了玄真界,不久便见到了河门,那精神之门。

我俩落在门口,察看那里的情况。不出大姑所料,滢娟的灵魂已然在分解。我顿时醒悟:“原来真是她干的!难道骆小僮的确是杀害她的凶手。”

大姑浅笑,用手一指:“那不就是骆小僮!”

真的,骆小僮就在滢娟旁边。我把手放在骆的灵魂上,果然看见了骆小僮推滢娟下楼的一幕。太可怕了,一个女人竟如此对待伙伴,实在凶狠。转念间我又一想,骆小僮的杀人动机是什么呢?一个女孩子亲手杀人,为了仇恨?为了感情?还是为了钱?我进一步在骆的灵魂中寻找答案。王大鹏说的没错,骆小僮家里很有钱,骆出来干这行完全是为了体验生活和交些朋友,她跟王滢娟也无仇无怨。

终于,骆小僮未完全分解的灵魂告诉了答案,我听见了她的心声:“王滢娟那女人太招人烦,前两天碰见个爷们,说是她老同学,这娘们就在自己被窝里哼哼唧唧地哭了一晚上,你说你有啥好哭呢!给钱你就上,给不起你就让他滚蛋,至于吗?接着,她弟弟死了,她又哭了一晚上,傻逼似得满处找人哭诉,你那混蛋弟弟拖累你那么多年,反正是个废物,平时你天天骂他,今天他翘了,你还寻死觅活的!哎呀!旁边看着的人都为你觉得累,我上楼的时候,一是为了看个热闹,另外也的确想拉你回来。嘿,没想到上去以后啊,一个人也没有。我就等着你跳呢,你竟然也想撤了,吊了我们半天胃口,你自己就撤回来了,没门!你这号人活着也是累!我帮你一把吧!”

我扭过头,看了看大姑,道:“这竟然就是她的杀人动机!”

大姑苦笑着摊了摊手。

骆小僮的思维方法真费解,别人在苦难的时候,她不同情,反而极度厌弃,以致杀人而后快,这在于我们的文化传统中是难以想象的。

此时,滢娟的灵魂已经完全化解,涌进河门内。她是该报复骆小僮,为了这么个混蛋理由害死自己,谁不愤怒!不过,说来也有意思,发现凶手的线索竟然是一阵笑声。

大姑说:“按规定,如果有鬼魂杀了人,我们羽人是不该让她分解归入绝对精神的,我们要把她挖出来,专门处理。然而,规定并不是死的,羽人最大的行为准则是正义。我俩有权把握这个尺度。”

我低头瞥了眼骆小僮的灵魂,问道:“她怎么办?她也会分解,归于‘绝对精神’吗?”

“怎么可能,她跟物质如此近!怎可能走入‘绝对精神’?咱们就是帮助她,她都不可能真正分解,溶进‘绝对精神’。”

我问:“那她会咋样?”

“当然还是到这物质世界里,这次不一定那么好运当有钱人家的女儿了,啥都有可能,包括小动物。呆在物质世界越久碰见的苦难越多。”

“那她怎么重回到物质世界呢?我的意思是怎么转世?”

大姑思忖片刻,道:“这可不是我们羽人要管的事儿,我也不完全了解,我们只负责死去的人。不过,你干羽人长了,慢慢也会知道,做一般常识了解吧。据我所知,她转世也不会是原先的自己,她会和其他精神再次结合互补,不过杂质如此多的灵魂,再进入物质世界起点往往是很低的。”

 

几天后,滢娟妈被她的兄弟接走了,我和父亲到北京北站送她,回来的时候经过双榆树,我俩肚子饿了,就走进一家小饭店吃饭。

这店很简陋,桌椅的腿都黑乎乎的,墙上的壁纸也鼓了,店面更不大,总共六、七张桌子。我爸图便宜,说就这儿吃了。

我们点了菜,等着。忽然,从外面进来个女人,她指着一位服务员就骂,又过去给了那外地女孩两耳光。女服务员哭着跑出去。

这中年女人就追到门口骂,骂完便哭起来,然后走进里间。

我和爸爸正在纳闷,旁边桌有个明白人便自动凑过来,讲解:“这是这家店的老板娘,不久前,她女儿不慎坠楼死了,现在正在发神经呢!”

我马上问道:“这店叫啥名?”

那陌生的明白人道:“嘿!您二位进来的时候没看呢!八万兴大酒楼啊!”

“这么个小店竟然叫八万兴大酒楼?这就是骆小僮那富有的家?”我十分诧异,我摸过骆小僮的灵魂,她确实把自己看作了拥有万贯家财的大家小姐,那傲视天下的气概连微软总裁的女儿也未必有吧。可,怎么会与现实差距这么大。饭来了,我半天也没吃,只是想事。爸爸问怎么了。我就感慨说:“这世界上有人活得太拮据,有人又活得太奢侈了!”

 

 

 

 

 

 

 

河门2

 

早晨,我看了则早间新闻。就是北京城里,一个外企职员竟把自己的母亲砍死了,面对镜头,儿子还泰然自若,说:“我丝毫不后悔。”

看到这里,我气得拍了桌子,手好似拍在了那张冷漠的脸上,心里嘀咕:这是个怎样的儿子?后来,我接着大姑的电话,她叫我到家来,说近日河门门口堵了颗死魂灵,死者被自己儿子杀害,心里有怨恨,怎么都不肯分解,让我来想办法。我猜那死者就是报道中的母亲。义愤的缘故,我也很想把事儿调查清楚。

我找到姑家。大姑在厅里打太极,我见着她,便起早问了个我感兴趣的话题:“在现实世界,咱羽人会不会法术?遇见坏人咋办?羽人连自个儿都保护不了,咋成?”

大姑说羽人在现实中确实不会法术,但是可以利用工具。说着揪起裤腿。我见她脚脖子很细,每条腿上各缠着一圈白色胶带,上面印着个奇怪的符号。

我说:“大姑,您脚脖子受寒了?”

大姑纵身一跃,跳到了桌上。接着一脚踏在墙面,竟然飞奔起来。大姑在四围墙上跑,速度极快,所以不会掉下来,周围的摆设也未有被碰倒的,那场面酷似武侠片。我看得傻了。

大姑往地上一落,就像只蚂蚱,大气也不喘:“知道这是啥吗?这是符印。”

她给我解释了半天,符印原是张纸,现在变成了胶条。原理就是把一段单位精神封印在胶条里,贴在物体上,里面的单位精神可以操纵物体产生特殊的功效。羽人有多种不同的符,贴在不同的地方,起不同的作用。单个羽人做不了符印。完全是符印工厂制作了,发给羽人们。

我说能否给我试试。我把符印绑在小腿上,一跃,果然也蹿到了柜顶。但是,胳膊正撞着吊灯,我抚着伤处,咂了咂牙花。

大姑拉我下来,道:“你要先强健自己的筋骨,否则符印那样大的力量,你会受伤。”

我说锻炼的事情可慢慢来。

大姑却格外忧心,说:“不赶快练不行,你成了羽人,你的敌人就会找上门来。”

头次,我听到羽人还有敌人,不禁问:“我的敌人是谁?”

大姑说敌人叫“堵门者”,是羽人的天敌。我再追问,大姑便不耐烦了,道:“我们还是先去河门吧,把那可怜母亲的事儿解决。”

 

河门门口又浮出了些颗粒,像水里的冰块。其中一颗怨气最大,聚集力也最强,丝毫没有散开的意思。大姑察看了一下,说:就是她。

我将手放在她的光芒上,发现她正反反复复地回忆往事,儿子如何让她失望,最后竟向自个儿举起屠刀,且丝毫没有悔意!

我说:“这样的儿子真该死,他不死,他妈不可能独自回门里。”

但是,根据法律程序,她儿子还在准备被审判,死刑更有待时日,老人也不能总堵在门口。我想去找这杀母的儿子,取得一份他表示歉意的录像,给他母亲看。母亲消气后,会解体吧。

大姑说我可以去试试。

我来到拘留所,以一名电视台记者的身份找到弑母者,他叫何群。 这家伙块头很大,一脸严肃,细细的眼睛里流溢不出任何感情。我说我是记者,然后再讲了些联络母子感情的话儿,希望能打动他。同时,打开摄像机,准备捕捉到他的悔恨歉意。

何群的面孔就像个冰冷的铁壳,在灯下亮着高光。嗓音里也似乎掺了铁沙:“我觉得我没做错,我根本就不后悔,我早该杀了她。”

我攥着话筒,手在用劲,很想拿话筒砸他,这是个典型的没有愧疚感的痞子。何群似乎察觉了,很傲慢地观察着天花板,说:“想知道我为啥杀死她吗?”

我说:“你说吧。”

何群是北京生人,父亲原是河北人,在北京当大学老师。母亲是北京人,在工厂工作。母亲从来就是个不近人情的人,一直和父亲吵架,和父亲的亲属吵架。管教自己的方法也非同一般。她经常鼓励儿子和别人打架,打输了,母亲就会向他淬唾沫,说想让你妈看得起你,就别老是这幅怂样。

不光如此,每当何群遇见不顺心的事,比如初恋失败、考学失利,情绪沮丧的时候,他母亲就会表现出极其鄙夷的态度,丝毫不同情他。

母亲对父亲也是一样,父亲遭遇任何不如意都会被母亲耻笑,父亲经常抱怨说“家里还没有单位温暖。”后来父亲精神失常,进了医院。

何群也始终郁郁寡欢,但毕竟是大学老师的儿子,他学习很努力,以优异的成绩考上了大学,毕业后进了外企。母亲也曾经向亲戚们炫耀过,然而她的性格丝毫没有改变。一旦,何群遇见挫折,母亲就会奚落他。他本就心情不好,被母亲奚落后便更加郁闷。何群越来越害怕失败,情绪也越来越紧张,工作中的失误也多起来。

后来,何群与一位女同事坠入爱河,不久结婚。但是婆媳关系却格外糟,母亲老是嫌弃这儿媳妇。一年后,媳妇意外流产,母亲笑她是不会下蛋的鸡。媳妇愤然跟何群打了离婚。接下来,何群再恋爱就一直不顺,母亲又嘲笑他那废物样子,何群觉得自己快被逼疯了,如同父亲被她逼疯一样。何群骂母亲,母亲就用擀面杖砸他,砸了他一头一脸血。于是,他拿起菜刀,向母亲砍去。

何群认为自己的不幸完全是母亲造成的,所以根本不打算道歉。

我说:“你已经变得跟你母亲一样了。”

何群的面部激烈地抽搐了一下,我觉得他的确快疯了。

我离开了监狱,感慨世上还有这样的母子。路上,我心里稍烦,不禁越走越快。十字路口,一辆车疾驰而来。我没停下,因为小腿上还绑着符印,我一跃而过。路人都被我的表演惊呆了,几位姑娘注目我良久,她们肯定把我当成了侠客。

我正在感觉良好的时候,麻烦也不期而至。逐渐地,我察觉有人跟踪自己,就甩回头,瞬间,那家伙隐藏在了人群里。我认识到对方不是普通人。露了一手,我却暴露了自己。

我知道应付不了,就奔跑起来。那人在后面追。我有符印,跑得快,那人更快,路人和交警都注意到了,我们像“闪电侠”般在街道上穿梭。正在这时,迎面又出现个人,我看不清他面孔,他的速度太快,显然与追我的是一伙人。

关键时候,一声清烈的鸣叫将我和对手分开。我们驻足看,一家商铺顶上竟站着只山鸡,棕色和绿色的毛,抖擞着鸡冠子,长长的尾巴在瓦檐上扫来扫去。那两人看见它,就倒退了半步,然后打了个呼哨,刹间散了。

我释然,再回头找山鸡,那鸡已不见踪影。

我回到姑家,跟讲大姑前后的事,大姑说:“那些进攻你的人就是‘堵门者’,你暴露了自己。羽人在外面必须格外小心,不能轻易展现能力。”

我问那山鸡是什么来历。

大姑长舒口气,说:“你很幸运,那山鸡是我们的上级,我还没见过他。”

我说山鸡怎么会是上级。

大姑说:“羽人也是有上级的,我们是可以脱离物质而独立存在的单位精神,‘堵门者’也是,那山鸡更是。山鸡是从绝对精神的内核派来的,专门引导我们这些羽人的,山鸡只是他的一种形态,我们叫他‘精神使者’。碰到他算你幸运,现在,你不可能是堵门者的对手。”

我说什么叫“堵门者”。我上回听大姑讲过,此次见着了,但对方面孔始终未见,他们脸前似有雾。

大姑说:“‘堵门者’也是一些可以脱离物质而存在的单位精神。但是他们最大的愿望是使世界脱离绝对精神的控制,被他们统治。脱离绝对精神的办法就是将河门堵住。”

脑海中,我描绘着姑说的情景,堵门者像些建筑工人,在往砖头上抹水泥。我问:“河门咋堵?”

“当然不能用石头。他们的办法就是制造无数的怨死者、不甘心死的、道德败坏、杂质太多无法深入绝对精神的人,这些灵魂就会把门口堵住。我们与绝对精神的联系减弱了,能力就会变弱,不能及时疏通河门,这门就会越堵越厉害,直到完全堵死,我们就彻底失败了。”

我意识到姑说的事情在逻辑上成立:“那情况发生过?”

大姑的眼神变得暗淡:“发生过。他们成功那天,世上不再有人死去,也没人降生。人们的身体烂掉也死不了,成为没有灵魂、被‘堵门者’驱使的僵尸。”讲话时,她的手微微地痉挛,似乎自己曾经历过那可怕的一幕。

我说:“……我咋不知道人类历史上有这么一段?”

大姑转过身去,低声道:“我们把这段记忆从人类的历史中抹去了。”

 

事情发展得快,何群被判了死刑,然后被执行。我得到消息,马上通知姑:“赶快去玄真界!何群妈总算可以分解了。”

我们再来到玄真界,经历了两回儿。吞药丸时,我不再那么痛苦,飞翔起来也驾轻就熟,但河门给我的震撼感依久。

出乎我们预料,何群和他母亲并没有消散开的意思,都坚持着颗粒状,堵在门口,像两块大石头。

我去察看他们的灵魂,何群认为自己的一生被母亲害了,心里有怨气,不甘心。何群的母亲则觉得生了儿子、养了儿子,儿子竟杀害自己,也一肚子火。两个有怨气的人就这样对峙着,一直持续了好几天。

我问大姑该咋办。

大姑说:“河门的这一片归咱们管,无论如何咱也得把他们解散开。”

于是,我们就跟他们的灵魂对话,可咋劝解都没用,这对母子仍然飙着劲。我实在精疲力竭,看着河门发呆。偶然间,想起了我跟滢娟的事,人生的经验被总结成一句话,我兀自感慨:“跟人相处时,好的做人道理可以使陌生人成为生死不渝的朋友。”

大姑补充说:“坏的做人道理却可以使母子成为不共戴天的仇人。”

这时,从河门深处漂来片银光,裹在了母亲的灵魂外面,再奋力往里渗。我认识那片光,它属于王滢娟。我挺纳闷,滢娟刚被我们解放了,她返回来,想要做什么?

何群妈和滢娟相互斗争、相互渗透,最终这两部分灵魂掺合在了一起。一切又归于平静,两个顽固的死魂灵依然沉在精神的河底,我也叫不走滢娟,只能跟大姑重返现实世界。

一天后,再来在河门门口时,我听见个奇怪的声响。何群妈发出了呜呜声,由小到大,灵魂的光芒在颤动,她竟哭泣起来。开始,我以为她在哭自己的不幸,后来察觉不是。她一幕一幕地回忆儿子所遭受的挫折、种种失败,从孩提时被同伴打得鼻青脸肿,到他婚姻的不幸。这位母亲竟为儿子的挫折而哭!她一生都在唾弃失败者,滢娟的灵魂改变了她,彻底改变了她。滢娟反过来帮助了我们!

何群妈在说话,我就将手放上去,听。她说:“我那样对待自己的儿子,是因为我想让他能够顽强地适应外面冷酷的现实。”

我语重心长地说:“外面的现实没您想的冷酷,那里已不再是雪原和丛林。他人生中遭遇的最大冷酷恰恰是您,您毁了他。”

随后,母亲的灵魂低吟了一声,分解开,与滢娟的灵魂一起汇入门内。

何群发现了这改变,沉默之后,他的光芒变得柔和了,膨胀,灵魂就分解开,细沙般,涌进河门。

在门口,我向她们告别。

大姑的脸浸染在光芒的刃下,她抱着翅膀,声音也像带有回音:“知道吗?堵门者堵门的策略就是教人们唾弃互相的不幸。”

我补充说:“我知道了,我们要做的就是教会人们互相同情。”

 

 

 

 

河门 3

 

我最近碰见个怪家伙,在平安里的十字路口,他不断往马路上冲,力度不像“碰瓷”的,似乎是故意找死,许多车紧急刹住或转向,马路上乱成一团,人群聒噪得像开锅的豆瓣粥。我是羽人,知道这家伙一旦死了,就会成为河门的疙瘩,所以,不得不伸手拉他。那人方方正正的脸,很年轻,像刚毕业的大学生。他满脸都是泪,人中上挂着鼻涕,大声嚷嚷着:“让我死吧!”

我说:“你怎么了,一定要死?”

他说他叫方可立,是今年刚考入政府的公务员,本来还在意气风发,但是最近出事了,事情很大。方可立用他的手机上网,给我看张网页。那是段视频:方可立在打人,被揍的是个大汉,旁边摊着一地西红柿。贴子的下款介绍说国家公务员方可立当街殴打下岗职工。显然,它已在网络上激起公愤,形势一边倒,所有人都声援那下岗的,指责政府录用这样的公务员。

方可立颤抖着哭红的眼皮,唇也在哆嗦,道:“单位的领导已经责成调查这事。我实在承担不起,就……”

我把脸色一沉,说:“你干吗打人?”

方可立长叹口气,讲了整件事。原来他从小就在车公庄这片儿的小区长大。被打者是他当年的邻居,叫赵强,这家伙始终就很无赖。小时候,经常劫他的钱,说借,可从来没还过。方可立也很有劲儿,但他爸妈说对付这种混混没必要动手,不值得,他要钱给钱就是了。

虽然说周围人都瞧不上赵强,赵强还很狂妄,目空一切,总觉得自己将来定能干大事,成有钱人。后来这哥们中途辍学,进了家小工厂,未久被开除,不得不游走社会,结识了一帮江湖朋友。

今年头上,赵强的一个朋友犯事,被抓起来。与此同时,方可立刚考入公务员,赵强通过邻居知道了这事,就异想天开,打算请方捞人。方可立说他跟法院或公安局都不是一个系统的,自己管不了人家区法院。赵强就火了,说他发达了就不认发小。现在,方可立也不怕赵强,在办公大楼外面跟他吵起来。

赵强碰了钉子,心说:我虽然考不上公务员,但我也能让你当不成。

那天,赵强准备了准备,等在方克立下班路上。事先,他让人在旁边饭馆里支起台摄像机,调好焦距。赵强自己推着一车西红柿,伪装成小贩。方克立跟女友在一个单位,所以下班也会一起走。赵强瞧见远远地两人来了,就拿出投铅球的架势,用西红柿拽小方的女友。方可立就怒斥对方道:“你干什么!”

赵强说:“我砸你女朋友啊!”

方可立怒火中烧,当着女友,不能不够男人,就去制止对方。赵强跟他斗气,依然扔砸。方可立按耐不住,便打了三拳两脚,赵强竟不反抗,抱头蹲地,还发出咿呀惨叫。

值此关头,赵强的朋友藏在饭馆里,把这一段摄录下来了。另外一些埋伏好的人佯装群众,站在路边,正义凛然地指责当官的打人。路人好奇,越聚越多。方可立申辩说:“他拿西红柿砸我女朋友。”

赵强一面抹着眼泪,一边诉:“我一卖西红柿的干吗砸你女朋友?是你们趁我不在摊边上偷拿我的西红柿,还打人,还拿出公务员的招牌来吓唬老百姓!”赵强埋伏的人肯定给赵强作证:“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没错,就这两当官的偷人家西红柿,给他们要钱,这家伙就打人了!”

这么一讲,大家都向着赵强,说公务员有啥了不起,人家下岗职工在这儿卖西红柿,糊口,你们还欺负人家。

方可立的方脸憋得像块青砖:“我认识这小子,他是设计害我!”

赵强的兄弟们使劲起哄架秧子,方可立的话没人能听见。

赵强不多纠缠,骂两句,造造气氛就散了。方可立也不愿较真,拉着朋友走了,以为这事就此过去。

事后两天,方可立被女友叫到电脑前,见到前面精心导演过的视频。

我也不能听方可立的一面之词,就叫来大姑,一起找到这两人以往的街坊们。街坊分成两派,一派认为方可立打小是个很端正的孩子,赵强却始终是个混混;另一派却觉得方可立太内向,赵强更像个爷们。我问姑咋判断,姑说:“咱们不管性格,只管是非。”

根据方可立的介绍,我们也找到了赵强打算“捞”的人,现在,他还在看守所里。我们就带着这些证人和证据到方可立单位,为他做了辩护。单位领导表示理解,愿意支持他。派出所也很快介入,将赵强拘留起来。派出所叫方可立去问话的时候,我也跟去了。

赵强早在那里,光头,金鱼眼,气哼哼地,似乎自己才是受害者。警察刚跟方可立说了几句话,赵强忽然挣脱别人的束缚,上去要打方可立,幸亏被警察拦住了。

赵强一边被抓着,一边声嘶力竭地骂,还说了句特别正确的话:“当官就了不起啊!瞧不起老百姓啊?瞧不起老百姓早晚要完蛋!”

方可立一时无法应对,因为赵强的话并不错。于是,我就帮着搭了个腔:“这不是当官的和老百姓的事,这事儿的关键就是——你丫是个混蛋!”

赵强进了派出所,我们本以为事情就此解决了。我给那个承载视频的网站打了电话,对方答应立刻撤下来。果然,一个小时后,撤下来了。刚刚坐定,方可立就打电话找我,说其它网站还在转载。我查看了下,这些网站比较小,有的仅仅是博客,找联系方式可困难了。我们忙了半天也没有结果,很多网站的版主在电话里冲我喊:“揭露黑暗现实的视频我们能摘吗?你是干吗的?有啥证据让我们信。你跟打人的一伙人!”

方可立说能不能找公安局帮忙,我们就联系了办案的派出所,派出所再给上级汇报,看有啥办法。一天过去了,情况没有丝毫好转,据说很多网站在派出所打了电话的情况下仍然拒绝摘下视频,而且视频爆料的内容越来越多。有人说那个打人的公务员没有被开除或处分,被打的卖西红柿的反而被警察抓走了。打人的公务员背景很深。这一下,网上就更热闹了,大家纷纷骂现在的官员腐败,社会黑暗。后来,又有人发贴说应该到方可立单位的大楼前静坐请愿,接着,有人哄应该砸了大楼,事态渐渐难以控制。

果然,下午的时候,方可立再次打来电话,说:“我们单位的大门被人群围了,他们让我和单位领导出来做个交代。”

我和大姑对这样的事也无计可施。三点多,我听说武警去了,僵持到晚上,这些人才陆续散去。

我们再回顾网络,网络的热情一点也没减,有关方可立的诗歌已经被编创出来不少了。甚至有人鼓动去游行。

我说:“咱们认识方可立,知道他是个老实人,咱也不能看着这老实人的大好前程被毁了呀。他要又想不开,河门门口还得多个堵头。”大姑盯着屏幕,忽然说:“我感觉这里面有堵门者在暗中操纵。”我说你咋知道,大姑说直觉。堵门者整的并不仅是方可立,他们想借机煽动矛盾,促成社会阶层的对立,激起社会大的动荡,然后借此堵门。

我说该咋办。

大姑眉头紧锁,说:“发现堵门者,我们羽人一定要除去他。制服堵门者光咱俩不够,我得向上级汇报,再调些帮手来。”

大姑将一张符型不干胶贴在电话上,那电话表层就泛起蓝光。姑拿起话筒,拨了个奇怪的号码,将情况简单介绍了一遍。下午,门口就来了四个人,一个年岁大的,三个小的,都是男性。

岁数大的叫王抗日,45年生人,已经有些秃顶。另一个叫张全,三十来岁,据说是个搞文化的人,戴个眼镜,长得很秀气。还有一对双胞胎,叫黄飞涛、黄飞雪,体格结实,挺像练健美出身的。我们把情况详详细细地一说,王抗日点了下头,拿出个仪器插在电脑上。很快屏幕上显现出一张世界地图,随着震颤,屏幕缩成国家地图,再震颤,缩成北京市的。

王抗日托着下巴,道:“看来,这家伙就藏在北京。”

这时,地图左上角出现一只小蜘蛛,随着公路线绕来绕去,最终爬到的地方在立水桥附近。王抗日继续操作仪器,那个点越放越大,变成了一张照片。那是间平房,好像正在拆迁中,周围也没有别的楼房。王抗日眯缝着眼,观察半天,说:“找到了,在网上始终煽动的就是这一户。仪器显示确与‘堵门者’有关,一般人没有这么大的煽动能量。”

我问大姑:“找到这个堵门者该怎么办?杀死他吗?”

大姑说:“堵门者和我们一样是可以独立于物质而存在的单位精神,杀死了,他还可以完整地转世,下一世他仍是自己。所以最好的办法是将他的精神永久地囚禁起来。”

这个时候,王抗日他们已经在收拾装备,来的时候,黄氏兄弟各背了个大行李袋,现在打开来,里面是各种符印武器,包括弩和枪。据说都具有不同于普通武器的功能,对单位精神有短暂地阻抗能力。还有种类似铁球一样的东西,姑说捕到单位精神就会把它装在这里。

为了避免暴露,我们没有采用什么手段,而是坐5号线地铁来到立水桥。

这时天已黑,我们终于找见了目标,那房子孤零零地,里面有灯光。我们拿望远镜观察了一下,里面有个十几岁的孩子,在玩电脑。我问大姑:“他是堵门者吗?”

大姑说:“光看哪能知道。”

我和大姑被安排守在屋后,他们四个人打算从正门闯入。我看着他们转到屋的另一侧,以为房内立刻要乱起来。但是过去很久,什么声音也没有。我透过窗户看里面,仍然见那孩子在上网。门是关着的,没进去任何人。

大姑说:“不好,这窗户上贴了符印,咱们看到的是假象,里面情况复杂,咱们得赶紧去救援他们。”

我们于是又绕到房前,四个人已不见踪影。那是张木门,门虚掩着,漏出薄薄的光。

我和姑互递了个眼色,我徐徐推开门。天啊!这房子里的空间竟如此大,起码有几层楼高。我知道了,这房子整个加了符印,里面和外面不一致。

“这简直就是个基地,我们要不要等后援啊?姑。”

大姑说:“我给总部发了短信,咱们得救伙伴啊!”

我只好攥紧手中贴着符印的手枪,一脚踏了进去。

里面的房间金碧辉煌,雕廊画栋,像古代的宫殿。我和姑左顾右盼,害怕敌人从某个角落冒出来。一回儿,廊柱一侧传来咔咔的脚步声,我和姑都举起武器。脚步声在柱子前一转,来人亮相了,是个穿古装的绝色美女,很重的胭脂,挂着裘皮。她见到我们一点也不惊讶,只是慢悠悠地走过来。

我闻到了她身上的香气,那味道让我紧张,于是将符印枪瞄准她,说:“别动!是堵门者吗?”

女人莞尔一笑,道:“你们是宋国人?”

大姑说:“我们不是。”

那女人挑动了一下眉毛,自信地道:“我是金国人。”

我说:“我们的人呢?”

那女人似乎毫不害怕那武器,仍然慢条斯理地,道:“我不知道。”

她如此放松,我反而更紧张了:“这是哪儿?”

“这里是金中都。”她柔和地看着我们,眼睛里闪过一段光晕,“这里是北京。”

姑仰天笑:“我还真以为自己在进行时空旅行。你原来是个现代人。”

那女人也笑了,用葱芯手指挡着嘴:“我们这样的人从来就不属于某一历史时代,历朝历代我们都在打交道,不是吗?”

“你是堵门者!”我大喊了一声,要向她开枪,但无论我怎么扣动扳机,那枪都不响。

姑也很惊讶,她扳动自己的武器,武器果然也啞了。

女人继续嘿嘿地笑着,甚至弯下腰:“我就知道,你们是宋国人。”

大姑厉声道:“我们的人呢?”

女人敛起笑容,直起腰,道:“他们叛变了,想做我们金国人,你们也做我们金国人吧?”

我示意大姑,打不嬴她,咱就跑吧。

大姑瞥眼驽嘴,我回头,见进来时的门已然消失了。

这里是哪儿,天啊?我们真地在进行时空旅行。

女人婀娜地转过身,裙摆像浪一样一个个翻转,道:“跟我来,让你们参观一下我们的地方。”

大姑就跟上去,我也只好随着。

“你知道,我们金国人怎么看待你们宋国人?”

“怎么看待?”

“你们是些傻瓜!一些很简单的事情都不明白的傻瓜!”女人头也不回地说。

“怎么讲?”

“讲什么仁义礼智信。最后,把人的本性忘了。”

大姑说:“你是说物质性吗?”

“我们金国人产生在旷野莽林之间,遵循野兽的准则,就像你们说的,我们靠物质最近,在物质世界里同样也是最强大的。”

我们来到外面,外面是一个操练场,很多年轻人正在练习刀剑,金属的喧哗声此起彼伏。

那女人的声音在廊柱间不停碰撞,卷起一阵回音:“我们马上就要征服宋国!很多人会冤死,他们的灵魂会堵死河门,你们完了!”

我大声说:“我们不是宋国人!”

女人转过身来,背向着阳光,她的笑容绽放在阴影里:“历史都是一样的,我只是打个比喻。我们堵门者开始也是羽人,但是我们发现了真理。为什么不堵死河门?当绝对精神与绝对物质失去联系,整个物质世界就都是我们的。我们是统治者!”

大姑的话语非常短促:“那诱惑不了我!”

妖媚的女人面向我:“我是在跟你说,为什么不加入我们,想想宋国的女人被你抢来就都变成你的,你可以为所欲为,做你以往只敢想却不敢做的事情。你可以蔑视所有那些笨蛋!什么道德礼仪、什么诗词歌赋都是狗屁!你是蔑视它们的男子汉!”

我说:“我不会这么经不起诱惑,我是守护河门的羽人。”

大姑清了清嗓子,说:“有件事,我不明白,你们唾弃受害者。如果你自己被你的同胞伤害了,没有人同情你,你怎么弥合自己的伤口呢?”

那妩媚的女人沉吟了半天,道:“你问的是一个最本质的问题,如果我在我的同胞中间受了伤害,如果我不想背负这种耻辱的话,就要把这种伤痛嫁祸给别人。用这种办法去治疗伤痛的人群是强悍的,而靠彼此同情来治疗伤痛的人们是软弱的。”

姑瞅了眼我,意思是对这观点很不屑,道:“那是你这么认为。”

我感慨姑对理论问题的执著,但现在肯定不是时候,于是凑在姑的耳边:“他们在屋门口搞鬼了,我们得想办法出去。不能困在这里。”

姑说:“这谁不知道。可怎么出去?”

那女人肯定听见了我们的窃窃私语,道:“你们出不去了,不归降,就跟那四个人一样,永远囚禁在这里。”

话音未落,从林立的柱后冒出些黑狗,千百条,哈着白气。姑抓住我的胳膊,便跑,大声叫:“那是狼!”

可是,能往哪里去?并没有出口,狼群从四面八方围拢来。我脑海中灵光一闪,忽然对大姑说:“咱们变成羽人吧。”

姑说:“疯了,这里又不是玄真界,怎么变成羽人?”

我不再理会她,往高空一纵,胳膊霎时被白色的羽毛覆盖起来,身子腾空而行。我大声说:“姑,你没发现吗?这不是真实世界,看,那些柱子都是3D做的!”

姑也变成羽人,升至空中,道:“你咋看出来了?”

“我老玩游戏,他们用3D技术做了只有精神能够介入的虚拟世界,模仿玄真界的本质。所以在这里,咱能变成羽人。”

大姑恍然大悟:“所以枪才失效,你真聪明。”

披裘皮的女人也在扭动身体,下身越拉越长,变成一条粗粗的蛇尾。她的嘴越张越大,鳞片斑驳,化作蛇头。

姑看了,对我道:“跟我来!”说着姑飞到巨蛇的上方,张开口,我看见一虹光芒从她口中涌出,直向那蛇浇去,蛇躲闪后又回击。我也学习姑的样子,张大嘴,用力吼,果然一股融融的能量喷射出来,击向巨蛇。蛇经不起两面夹击,吐出片烟雾,就遁形了。

随蛇的消失,周围的景致也像幅被撕碎的画,被大风一吹,很快飘散了。我们仍站在门的入口,屋内的真实情景就如同在窗口看到的,一个男孩正操作电脑,另外四个羽人昏死在地上。

我过去,用枪逼住男孩,姑把四个人先后叫醒。经我们检查,那男孩子并不是“堵门者”,他只是普通人,电脑高手,被堵门者雇的,在网上从事鼓动破坏活动,并制造了3D的虚拟世界,让它的入口与真实的门口相连。

黄飞雪说:“虚拟世界里,那女人应该是堵门者,她在其他地方上网,我们还逮不到她。”

张全一直在梳理头发,掸衣服上的土,蓦地说:“我认识她,我知道在哪儿逮她。”

于是,大家都瞅着他,等他把话讲完。张全却摆摆手,道:“先回总部。”

四个人打算把小男孩带回总部,经过批评教育,再送他回家。

我们等来辆中巴,司机和大伙熟悉,姑还跟他介绍我。人们上车了,就筹划起来,我知道下一步定然是去抓那女堵门者。

车子在黑夜中行进着,我始终沉默,但心里挺兴奋,因为我马上去羽人的总部了,我还未到过那儿,很想见识一下。大姑忽然问我:“你知道吗?那堵门者为啥是条蛇?”

我说:“因为她邪恶。”在我的经验中,邪恶的家伙往往跟蛇有关。比如动画片《葫芦娃》里的两个反派就是蛇和蝎子。

此时,大姑的脸在路光下时明时暗,说:“不是,是因为蛇象征了繁衍和生存,堵门者所代表的正是人类的生本能。”

我十分诧异,道:“难道我们代表了人类的死本能?”

大姑却笑了,道:“怎么可能,我们代表了人类生与死的秩序。”

 

 

 

 

 

 

 

 

 

河门4

 

羽人的北京总部在木樨园,那是个很大的服装城,在夜色中,只有它的广告牌还闪着弥虹灯,方方正正的轮廓模糊在黑暗里。我们走进地下楼梯间,各色的包装袋堆在角落,空间里充斥着多种布料味道的混合体。

我们从地下室走到停车场,找到一处电梯。电梯按键只标注了地上三层和地下二层。王抗日将一张符印不干胶贴上去,标号板就翻转起来。我看见层级的按钮竟然排列到地下100层。四周响起个电子声音:“欢迎回家,羽人们。”

电梯稳稳下落,我透过玻璃电梯墙,目睹了一个结构复杂且庞大的地下王国……

天已经很晚了,首先,我们要安顿下来。当然,我跟大姑不能睡一个房,同屋的是张全。

张全外表瞧着干净,到房间里就暴露出邋遢的一面。他把袜子和衣服随地一扔,不洗脚,就忙不跌地上了床。我先烧了壶水,以为张全要睡觉。没料他格外精神,竟打开电视,看节目。

我喝着自己烧的水,想跟张全聊聊。刚才,他说认识那女堵门者,怎么认识的?认识了又如何呢?这里肯定有故事。但是我没机会细问,现在有时间了,我不禁要仔细打探一下。

张全把电视的声音关小,说:“我的确认识那个女堵门者,而且知道她藏身何处,明天大伙就去逮她,你可以一起去。”

我故意逗他:“你跟她谈过恋爱吗?”在我看来,年轻女人和年轻男人间发生的事往往是爱情。

张全正在喝水,被这么问,一股泉从鼻孔里喷了出来:“怎么可能?她要了我的命!”

“要了您的命?”我张着嘴,没合上,“可是您不还活着吗?”

张全把被子往身上拉了拉:“这事复杂了,我得从头说起。”

我说:“您快讲吧。”

张全说:“我家就在中日友好医院那边,念的大学也在家附近。大学的经历非常痛苦,我曾经是个抑郁症患者,其实现在也是个抑郁的羽人。不过,当年抑郁得更利害,我不想再活下去了。我为什么会抑郁,主要是我不喜欢我的同学,或者说我的同学不喜欢我。我的同学总认为我性格不好,他们其实不在意一个人人品好坏,但他们特别强调性格好不好。”

我有点诧异,说:“我觉得您性格很好啊,很随和。”我的确不觉得他性格坏,起码我就很愿意接近他。

张全笑了,一对酒窝在脸庞上闪了下:“因为人们评价性格好与不好的标准是不一样的。我的同学们认为我性格太内向。不知道为什么,所有的人都认为内向是坏性格,而且他们讨厌内向的人。他们总是喜欢说,滔滔不绝地说。而我喜欢沉默,我总是想事情。还有,他们认为火爆脾气的人才是好性格。”

“所以你抑郁了?”

“记得一次,高中时,我在校门口遇见几个大块头,他们抢了我的寻呼机。我回到班里,哭丧着脸,跟别人说我的寻呼机被抢了。所有人都愤怒了,他们愤怒我是干什么吃的,连自己的寻呼机都保护不了。

后来,我经常丢东西,从铅笔盒到课本。我说我的东西被人偷了,他们就讥笑我,说你是干什么吃的,连自己的东西都看不住。

逐渐地,我所有的行为都变成了可笑的,几乎我每说句话,他们就会笑一阵。我越来越紧张,就长了抑郁症。因为学习受影响,我只考进了北京联大的一所院校。

大学的时候,我的病加重,就去自杀。这事被同学们知道了。回来以后,他们非常坚定地传说我自杀是为要挟某女生的爱情,那女生本人并不这么想。可其他人包括老师都如此认识。他们说这家伙绝对是脑壳坏透了,以为自杀能要挟到别人的爱情。他们这样认为,却不给我解释的机会,因为他们认为我肯定是疯了,怎么可能让一个疯子辩解自己的行为。其实我没疯,但是别人都认为我疯了,起码以前疯过。我的抑郁症也就得不到缓解。后来,我熬到毕业,在亲属的帮助下进了家大企业,我的同学就说这世道太黑暗了,疯子也能找好工作。

进公司以后,我认为自己总算脱离开那帮同学,太平了。开始的时候也的确顺利。接着,一个女人出现了,就是那女堵门者,她叫冯小双。冯小双长得挺漂亮,我对她没有敌意。后来,在工作中,我老遇着麻烦,同事提醒我是她搞的鬼,我就去找她。

她慢条斯理地说:我知道你大学时候的事。

我说:那关你屁事。

她抬眼瞅了我一下,依然不紧不慢地说:那就是我们做人的原则。我们是堵门者,而且现在你身边的大多数人都信奉堵门者。除非你也皈依我们,否则你死定了。

我说:这跟堵门者有啥关系。

她说:你还不懂吗?我们以遭受挫折和不幸的人为耻,你越是痛苦,越不健康,我们越是鄙视你,越是情不自禁地要伤害你,你也就更加抑郁。现在,你工作中总是走思,就跟你抑郁的情绪有关。你走不出来了。

经她这么一说,我马上理解了以往同学们的动机,说:那我也就只能跟你们拼命了!

她使劲呵呵地笑,做出极度蔑视我的表情,我记得同学们也总像她那样笑。冯小双说:你一个人怎么拼得过我们。不过,你也有逃脱的办法。既然,咱不可能同情你,你同样可以解决自己的痛苦。你去伤害别人吧,伤害了他,再耻笑他。你伤害的人多了,心理上获得补偿,痛苦也会消散,你就变成了一个健康人,一个性格好的人,一个有血性的人,一个够爷们的人。不用整日愁眉苦脸,我们就能喜欢你。你知道我们始终都是用这种办法来解除烦恼的。你资质不错,如果也这样做,我甚至可以拉你一起做堵门者。

我说:不可能,我不愿意去伤害别人。我只想通过自己的努力去做些事,当一个成功者,成功了我就可以快乐起来。

冯小双再大笑起来,说:你真是个傻瓜,成功没用。在我们中间没有总理、部长的概念,没有老板、经理的概念,更不知道啥科学家、艺术家。那些都没意义。咱非常笃实,没有那些虚幻的远大理想。在我们眼中,人是最平等的,只有荣耀的害人者与可耻的受害者。也可以说是吃人的人和被吃的人。你只有两种选择,要么吃人,要么被人吃。在我们的群落中,你只有顺应我们的规则,否则你就是死路一条。

我有这么多年的生活经历,明白她所说非虚。再三思考后,我答应去试试,我没害过人,肯定要去适应一下。记得前文化部部长周扬曾讲过人的“异化”,我知道自己在“异化”,但这种“异化”是“大势所趋”,就像很多人在文革中被“异化”一样。我们原先是什么?又异化成什么了呢?当时,我并不清楚。

那时候,我认识了一个女孩,她喜欢我,但我不喜欢她。只是在学校里被孤立了很多年,我渴望一个人的陪伴,我对她犹豫不绝,同时也不想让她陪我太久。然而,自从冯小双跟我聊过,我改变了主意。我答应和她建立恋爱关系,她兴高采烈,以为找到了幸福。面对欢乐的她,我却开心不起来。谈过一年,我决心离开她,她在我面前痛哭。根据冯小双的理论,我伤害了别人,我内心的伤口会被弥合。然而我并未从他人的痛苦中获得欢乐,我非常内疚,同样痛苦。于是,我答应重和她在一起。恢复关系两三天,我再次愤恨起自己的命运,凭什么让我承担所有不公,而不是别人。我需要找个发泄的对象。我决心跟她吹,她再次哭泣起来,我咬着牙,想愤恨她的懦弱,但我做不到,她的泪水正折磨我的心,我能清晰地感触到她的痛苦。冯小双在我耳边嚣叫,声音异常尖利。我还听见远处的钟鼓声,让我的身体震颤。我向那个哭泣的女孩伸出了双臂,我不能割舍她。

晚上,我一个人走在街上,路灯全熄了,黑森森的一片,一些矮趴趴的身影在黑暗中徘徊,当它们转向我,我看见了绿色的眼睛,我听见它们的牙齿在摩擦。冯小双立在树顶,她的身体弯下来,诡异地笑着:“你完了,你这样的人当不了堵门者,天生不是那块料。”我吓得奔跑起来,没命地逃回家。

第二天,我到单位的时候,发现周围的情况有异样,我感觉大家在躲避我。冯小双联络了公司里其他堵门者,散布说我在大学的时候曾是疯子,而我现在的言行是多么的诡异和不同寻常。我就找到冯小双,声嘶力竭地说:“我只是抑郁症。”

冯小双白了我一眼,说:“现在,中国人还分不清抑郁症跟其他脑袋出毛病的有啥区别,等他们搞清楚了,你这辈子也过去了。”

我一把扭住她的脖子,那细嫩的长项骤然变粗,而且覆满鳞片,她张开獠牙巨口,却依然用一个女人的娇弱声音喊道:“张全闹起来了!你们快来啊!”

我知道跟她打没用,靠我一个人的力量更难以挽回别人的信任。我无法再承受下去。一个下雨的晚上,我拿着根铁杆走上楼顶。再将杆子举起来,枪一样指着天空。

云朵游龙似的翻滚,白光油一般在云朵间铺开,我耳畔响着钟鼓声。

一道闪电劈下,正中铁杆,我浑身剧痛,火焰从我的毛孔中喷射出来。然而,痛苦瞬间急逝,我看见白光越张越宽,将周围的景致淹没了。脚下流淌着银色的河流,眼前赫然矗立着一座宏伟的门。与它相比,我如此渺小。河流奔腾着入门,我长出了翅膀,正在银河上飞翔。

后来,我才知道自己是羽人,雷电的确杀死了我,杀死了我的肉身。我的单位精神即便脱离了肉体依然可以存在,不必回到河门里。我无法再修复被烧焦的肉身,只好另寻办法。后来,我遇见一个植物人,这人的躯体完好,仅是灵魂散掉了,我就钻进他的躯壳,这种借尸还魂的事也只有咱羽人能干。”

 

听完故事,我才有机会喘口气,说:“这么长时间了,你怎么早不去抓那冯小双,我们羽人的一个职责不就是逮堵门者吗?”

张全犹豫了一下,似很难堪,说:“我不愿意回到那地方,想起以前的事。”

我不禁让他逗乐了,道:“干吗不愿意?现在,咱们是去揭她的老底。”

 

 

 

 

羽人5

第二天早,我和张全、姑等人被叫到一所会客厅,这厅顶有五层楼高,希腊式的装修风格,墙壁都是玻璃,透明而且光亮。与周围情调不统一,厅中央安放着塌,楠木的。塌上靠着个老者,块头很大,细细的小眼睛,穿着咖色的西装。他见我们进来,就起身寒暄,先跟我握了手,表示欢迎新成员。

老者叫韩青青,是羽人北京总部的负责人。他废话不多,说:“根据张全的报告,那家公司里的堵门者有15名,追随者不下100人。要逮到他们不是个小工程。总部已动员了100名羽人,来完成这事。但是,不可在公司动手,光天化日之下咋抓人?表面上,它们也是人。我们已调查了每个堵门者下班的路线,可以在途中或者他们家中下手。堵门者咱处理,追随者就交给公安部门。”

我悄声对姑说:“咱们怎么管得了人家公安部门?”

大姑笑了,皱纹在脸上一攒:“咱羽人的机构功能多复杂!”

我依然和大姑、王抗日、张全等五人一组,奉命对付冯小双。她家在酒仙桥附近,我们埋伏在路上。为避免路人注意,黄飞雪支起个结界,做视觉屏障。结界像气泡,我们可以从里面观察外边,结界外的人却看不到我们。黄飞涛也有绝活,他给每人一打符印纸。大伙把纸往身上一扔,纸覆在躯干四肢,变成白色的甲胄。我们穿着甲胄,端好武器,等待那个冯小双。

冯小双驱车来了,夜色中,我再次看见那张美丽的脸,白色的脸,时而淹没在黑影中。因为有结界,事先,她未注意我们。当车驶入结界,冯小双顿时惊得双眸圆睁。我刚在瞄准,那女人霍然纵身,破开车顶,跳至夜空。我头一个开枪射击,接着是大姑她们。冯小双在空中还击,火舌在四周穿插,石子迸起,偶然打到脸上。人的肢体和火焰错综在一起,眼花缭乱。不过,战斗旋即结束。冯小双倒了,黑血从她肺部往外喷。我们也有付出,王抗日歪倒在一棵树旁,姑赶紧去照看他。张全掏出个金属球,在冯小双眼前晃晃。球发出微光,张全说已经囚禁起来了。

大姑招呼我们过去,王抗日受了致命伤,躺在地上,头靠着树根,还有口气。大伙正照料他,王抗日忽然转向我,一双眼雪一般亮。我知道他有话说,就俯下身,把耳廓罩在他嘴上。他低语道:“我的书包的侧面……”

话未完,人就过世了。我起身,问大姑:“他什么意思?”

姑拍了拍我的肩,说:“这位老哥太信任你啦,他的肉体死了,他要去玄真界再找个肉体。转世后,他会暂时忘记以前的事,但前一世的记忆只有被唤醒了,他才可继续未尽的事业。他是叫你做他的唤醒者,他告诉你的那东西,对,就是可以唤醒他记忆的纪念物。你拿着它,再去找转世后的王抗日,在我们羽人看来你做的是件很神圣的事,祝你完成它。”

我听得很不着要领,道:“我拿着那东西去哪找他的转世者?他又没告诉我他长啥样。”

张全帮助将王抗日的双眼合上,道:“他嘱托你,就说明你能找到他。”

我的确很感激王老先生的信任,不过,对我——一名新羽人而言,这事实在棘手。伙伴们都如此看好我,我也只能试试,这是我作为羽人要独立完成的第一件事。但那个能唤醒他前世记忆的东西到底是什么呢?

我们一起回到总部,韩青青布置的任务已基本结束,那家公司的堵门者和追随者无一漏网。各路人马来报告,共损失了七名羽人。韩青青咳嗽了一声:“所有唤醒者可以行动了。”说完,他回首看了我一眼,并未单独交待什么。

我走进王抗日的卧室,他的卧室在总部最底层,未仔细装修过,还是双人间。老王的同屋给我指他的书包。那书包肯定有年头了,帆布的,绿色,正面印着红五角星。我打开包的侧面,发现个笔记本,封皮是几个孩子学毛选的水粉画。我取出本子,抚摸它的卷页,想:难道这就是能唤醒他记忆的物件?

我翻动笔记本,头一页工工整整地写着钢笔字,我习惯了看打印体,再见钢笔字,觉得亲切:

我的亲爱的唤醒者:

以下是我的人生故事,读完故事,你就知道哪里能找到我的转世者,乃至用什么来唤醒我的记忆。

王抗日

20世纪

于是,我坐下来,仔仔细细地读那些文字。

我叫抗日,当然是因为父亲纪念抗日成功。父亲是北京大学的教授,叫王左北,研究历史的。他脑子里全都是民族间的征伐、宫闱里的政变。

当他看着校图书馆里那些“反革命书籍”被成堆烧掉的时候,我在他身边。他感慨说他想起了京杭大运河上的那条船。船上满盛着宋朝的书籍。因为金朝入侵,大船盛满华夏族知识的精华由北往南渡。在运河上失火,所有书付之一炬。父亲望着馆藏书籍在火中劈啪作响的时候,他想到的是那条船。

那时候,红卫兵小将经常来我家,将父亲押走。在他的脖子上挂块牌子,木头牌子,用一根细细的铁丝,将他脑袋压得很低。每回,父亲都低着头,很配合地跟他们走。

那一天,一个陌生人来找我,自称羽人,他站在我每天上学的路上,穿着灰色的制服,黑色的棉裤,背对着阳光。陌生人叫住我,花了很长时间向我讲述河门的事,并告诉我我是羽人,我该去守护河门。如果我跟他走,就能救自己的父亲。

我并不是个简单的孩子,我意识到这是个反动会道门头子,为了立功,为救我爸,我稳住他,急忙跑回去,向组织报告了情况。但这家伙腿脚快,大伙赶到的时候他已逃掉了。于是,人们就指责我假报情况,想骗功。

我爸没有得到解脱,有一天,他躺在床上,问我:“你知道吗?人们为啥会这样?”

我哭丧着脸,但是语句说得很干脆:“因为中国要社会主义革命成功必须破四旧,破除封建残余,破除孔老二那套‘劳心者制人,劳力者制于人’的反动观点。打倒所有资产阶级,让劳苦大众掌握政权。只是他们误解了爸爸,您才是正真拥护毛主席、拥护人民群众的好人。”

爸爸看着天花板,又像看着天花板之上的星空,沉默了半天,道:“我不这样想。”

我说:“爸您怎样想。”

爸爸说:“你知道吗?咱中华民族本来就是是个多民族融合的大民族,这些的民族的文化就像液体一样互相中和、互相交汇,咱们国家的历史就是野蛮与文明相互碰撞的历史,野蛮逐渐被文明同化。融合同化有先后,这种同化是不均匀的,某些地方有碱粒子。那些人从骨子里还没有真正认同文明社会的价值,他们野蛮的热情被文明的制度框框着,一有机会就想砸拦那一切。我们其实是在文明与野蛮之间。”

我知道爸爸又在思考理论,这个时候除去打倒走资派的理论,其它任何理论都是危险的。我也跟周围的朋友们学了些道理,那就是适应形势的辩证主义,于是说:“野蛮的东西才强悍,打倒美帝国主义,打倒资本主义就需要强悍。”

爸爸说:“不是这样,野蛮其实是人内心的一种狂躁,它可以让一个人冲过去把对手打倒。那种力量只适用于战争的一刻。但是我们要战胜所有的帝国主义,首先我们的国家须富强,我们要建设我们的国家。而一个成功的建设者恰恰不能狂躁,因为他不是亲自去打倒对手,他的内心必须平静而且持之以恒,那是一种恒力。那是与破坏者完全不同的一种心境。在这个社会中,如果人们爱别人,人与人之间和谐,那种平静的恒力才会产生。”

我觉得父亲说的很深刻,但我不知道他的话对现实有何作用。

第二天,爸爸又被造反派带走了,露天会场上人山人海,他们穿着灰色、绿色和蓝色,铺在爸爸的视野里,随着地势升高,随着地势降落,中间最眩目的就是标语和袖章的红色。

标语上写着打倒王左北。工人群众、学生群众高呼着打倒王左北的口号,那是些真诚的人,他们的确愤怒着,他们的声音发自肺腑。因为父亲一直很老实,这次,红卫兵没按他的头,他挂着牌子,独自站在台前。

但是,今天王左北却火了,他忽然忘记了现实的身份,在他看来,现场就似个辩论会,反方人数众多,而且如此无知。王左北直起腰来,神情从容,像个面对千军万马的将军,就像他在历史中读到的人物,他冲愤怒的人群喊道:“你们人多就能砸垮我吗?”

造反派们被惊呆了,他们都坐在长桌后面,要制止王教授,首先要绕过桌子。

王左北继续喊着:“告诉你们,我垮不了,倒不了,我是不朽的,因为我是思想者!”

他的话刚完,人们就冲到台上,将他拉倒。我看见父亲淹没在人群里,声音也淹没在嘈杂中。

父亲进监狱了,我和家人刚被通知,没两天,他就死了,没有经过审判。没有真正的死因,大家都说王左北是发疯死的。

爸死后的一天,我又见那人在路上等我,他穿着灰色的制服,黑色的棉裤,所有装扮都跟周围人一样,只是说出的话与众不同,就好像隔着时空。

他的嘴在一片白气中开合,鼻子红红的:“你看见那条河了吗?”

我说:“我看见了,我看见爸爸经那条河流游向一扇门。”

那人就说:“你跟我走吧,我们去帮助你爸爸。”

我拿棉衣袖擦了擦鼻涕,说:“好吧。”

 

 

读完这个故事,我拿着笔记本,见韩青青。他依然靠在塌上,半眯着眼,对我说:“你能找到王抗日的转世灵童吗?知道用啥纪念物唤醒他吗?”

我自觉成竹在胸,说:“我应该是知道了。”

韩青青点了点宽大的下巴,道:“去吧。”

 

我没去外地,王抗日的转世者,我知道他始终会在北京。对,他舍不得离开北京,这里是他的舞台。我读过王抗日的故事,记得他的眼神,这就足够了。

从此以后,我经常去北京大学里转悠,注意那里的人,观察他们的气质,听他们谈话。有一天,我走到未名湖畔,正值春季,湖水刚刚破冰,冰凌碎碎地漂在湖面上。

正在这时,两个小男孩闯进我的视线。他们在打架,一个理着寸头,一个梳着分头。寸头比分头厉害,将后者拉倒,上去打了几拳,但是见地上的没有还手之力了,他也就罢手,放小分头走。没想那小分头跑了几步,就从地上捡起块石子,掷过去,正砸在对手后脑勺上。我以为寸头孩子一定会追上去,不料,他并不生气,叉着腰说:“朕今天心情好,就不跟你急了,哪天一定起兵伐你。”

那傲然的气度真的似是王者,我瞥见那男孩的气质,顿生亲切感,就走过去,摸他的寸头,道:“小陛下,家是北大的?”

那个自称朕的人立刻放下架势,他对我没戒心,说:“是啊,叔叔肯定是外头来的,要问路?”

我从包里掏出艘小木船,船是事先备好的。我说:“这是我小时候玩的船,现在不要了,想给别的小朋友。你喜欢吗?”

男孩子接过船,仔细端详它的雕工,赞叹道:“跟真的一样,叔叔,它能下水吗?”

我点头称好,男孩子就捧着船走到未名湖边,将它放进水里。船随着风,在涟漪中荡,男孩子全神贯注地看着,乐在其中。我悄悄在怀中摸索,掏出打火机,打着火,瞄准了,正好投进船里。木船顿时着火,火焰冲破初春的寒冷,在水中劈啪做响。

男孩吓得惊叫,接着就哭起来。他匍匐于地,望着火焰中的木船嚎啕大哭,那不是孩子的哭状。我等了会儿,就过去,把他拉起来。他依然擦着眼泪,嘴角却挂着笑,轻声道:“我知道你能找到我。”

我把他紧紧抱住,他继续说:“我还叫王抗日吧。”

王抗日告诉我他现在的父母也是北大老师,前半年,这孩子生了场大病,脑子出了问题,单位精神留不住,跑回到河门里,王抗日就趁虚而入,这样物质与精神再成为了统一体。

抗日忽然问我:“你知道自己的前世吗?”

我犹豫了一下,道:“我应该没有前世,这一世,我姑发现我是羽人,以前我只是普通人。”

抗日喝着我请他的可乐,摇了摇头,样子就像个大人:“不可能,每个羽人都有前世,你姑碰巧发现了你,但她不是你前世的唤醒者。我们是可以独立于物质的单位精神,是恒定的,我们可能会变节成堵门者,但我们与堵门者的总数量应该不会增减。”

我吃了一惊,原来自己的身世还有这么大的悬疑,道:“难道我也有前世?”

抗日肯定地说:“有,你不但有前世,还有前一世、前二世,我就记得自己之前的好几世,但有些我也不知道。不是每个唤醒者都能尽到责任,我托你托对了,有些家伙,我就未托对。”

我一把将他口中的可乐抢过来,自己喝了两口,愈加兴奋,道:“我该到哪去寻找前世的唤醒者?”

抗日大笑,差点躺在地上:“没有哪个羽人会去找自己的唤醒者,你必须等待他。任何时候,任何地方,他都可能出现,用你前世给他的纪念物,或者是一种方法,唤醒你的记忆。”

 

羽人6

 

我忘记交代自己的一个爱好了,我喜欢逛街,我喜欢人多的地方,比如西单,我喜欢挑商品,也喜欢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观察各形各色的人,观察他们的服饰、气质。有位朋友吹捧我是大贤隐于世。我不承认自己是大贤,但我肯定要隐于世,而不会隐于野,因为我是研究文化人类学的,不是野生动物学家。我热爱人类。

今天,我又来西单了,在地铁站上一层的地下通道里,我看见一张电影海报,叫天堂之门。女主角是张妃菲,我喜欢她,就过去瞅了一眼。海报上印着张妃菲站在楼顶,天空位置开着扇光灿灿大门,门左右还有飞动的人形。见此光景,我霍然知觉这与河门、羽人相似,难道编剧知道河门的事?我在海报上查找编剧,编剧竟也是张妃菲。

我急忙买了票,走进电影院。张妃菲演一个在县城里长大的少女,单纯而倔强,因为要支持贫困的家庭,而独自到北京闯荡。在走投无路的境遇下进了娱乐场所,这时遭遇了童年的朋友小吴。

看到此处,我感觉故事与我所接触的现实更接近了,不禁坐直了身子,心脏砰砰地跳。后面的情节如我预料,少女被自己的同伴推下楼,死后游进一条大河,河尽头便是天堂之门,天使守候着大门。小吴就是天使之一,他帮助少女洗刷了冤屈,凶手得到恶报。

这简直就是从王滢娟的角度写的人生传记,电影结束,观众散场,光芒普照座位的时候,我仍木呆呆地坐着。知道王滢娟全部故事的只有我、姑和滢娟的母亲。滢娟妈不了解河门跟羽人的事,难道是姑?把它透露给了张妃菲?可是大姑不是那种喜欢叨叨事的人。况且,我从未听姑谈过张妃菲啊?

我当即给姑打了个电话。姑坚决否认,她根本不认识张妃菲,而且滢娟的事她从未跟别人讲过。“姑不会在普通人面前暴露身份,你也不能,这样会招来堵门者的攻击。”

不是大姑透出去的,我没跟任何人谈过,旁人又不知道。编剧兼主演张妃菲是怎样了解的。我觉得不能等闲看待这事,不如找张妃菲问个究竟。大姑也支持我去探一探。

张妃菲是当红的大明星,我虽然是羽人,在现实中却普普通通,大明星不可能随便见我。我决定厚着脸皮,堕落一回,充当张妃菲的粉丝,在她家门口堵她。

张妃菲的家不难查到,我打了个报告,说明了前前后后的事,给羽人总部。总部批复应该调查清楚,并命人传给我张妃菲家庭地址。

我去商店,买了身潮人的服饰,再找到地方,等在张妃菲家门前的小道上,羞羞怯怯地,拿出懵懂小男生的架势。不久,远远地开来辆红色宝马车,在沉沉的树荫下,我仔细辨认着,坐在车后位上的果然是张妃菲。我不敢怠慢,呼地一下,挡在了车前。宝马紧急刹住,两个保镖冲出来,欲把我推开。我双臂上绑了符印,劲很大,两臂一分,两个家伙就摔在地上了。我径直走到车旁,把张妃菲一边的门拉开。张小姐吓得花容失色,大叫道:“绑架了!”

一个保镖爬起来,拦腰抱住我。我在他头顶打了一拳,他就昏倒过去。

随后,我低下头,面露谄媚的笑容:“张小姐,我是您的粉丝。想问您个问题。”

张妃菲慌张之后故作镇定,笑容同样谄媚:“真是荣幸。”

说实在的,我有些紧张。以前见张妃菲都是在电影里,现在我也怀疑自己是否跑进了电影里。我说:“我就想知道,您编创‘天堂之门’的灵感从哪来?”

张妃菲没料我问这样的问题,她仔细打量了我一遍,忽然道:“我好像认识你。”

我挺诧异,如果在我人生的任何时段中,张妃菲曾已普通人的身份介入过。她成名这么多年,我怎可能不知道。

她仔细端详着我,就像在鉴宝,蓦地,说:“我跟你是小学同学!”

我的大脑也飞速地搜索着小学同学的面孔,说:“您小学是莱芜上的?”

张妃菲摇了摇头,再端详着我:“好像跟什么混了。”

我也不记得曾认识她,现在的环境特殊,不能多耽误,我又追问道:“作为您的粉丝,我只想知道您的电影灵感从哪里来?”

刚说到这儿,我后背被重重地擂了一棍。原来,另一个倒下的保镖来救援了。我后背未贴符印,所以挨得结实。我没站住脚,栽在地上。那保镖想砸我的头,张妃菲竟然呵止住他,继续对我说:“我做了个梦,梦见了那个故事,很神奇吧?”

我捂着腰,呲牙道:“很神奇……”

昏倒的保镖也醒过来了,他揪起我脖领子,瞅着张妃菲,意思是咋处理我。

张妃菲现在从容多了,她似乎对我饶有兴趣,上上下下地打量着我,忽然道:“我还有个投资人要见,不如先把我的手机号给你。”

两个保镖面面相觑,司机提醒说:“小姐,手机号流失到外面很麻烦的。”

张妃菲没理会他,道:“你拿个东西记一下。”

我赶紧拿自己的手机按她的号拨过去,她手机响了,张妃菲嫣然一笑,道:“改天CALL我。”

我谄媚地笑着,笑得很不自然,嘴角的肌肉有点僵了:“好啊!”

车子开走了,我脑海中还定格着张妃菲的微笑,那可是对我一个人的微笑啊,她跟电影上一样迷人。我望着远去的汽车,暗暗想:我会是男主角吗?

我回到大姑家,跟姑谈起这件事:“她竟然梦见了滢娟的事,难道是滢娟托梦的?”滢娟也曾托梦给她母亲,所以我首先想到这点。可是,滢娟的目的又是啥呢?

姑抿着嘴,慢慢地道:“我倒不觉得是滢娟托梦给她,我猜她的大脑最近出了些问题。”

要是以往,我肯定认为这话的意思是骂对方糊涂。但是经过张全、王抗日给我讲过的经历,脑子出毛病往往是单位精神发生变化的关键理由。我连忙问:“怎么讲?”

姑用手指点着自己的脑袋,道:“你知道人的梦是什么?”

我静静地听着,眼睛都不眨,仿佛大姑的神情也在传达信息。

“因为普通人类的单位精神是从绝对精神中随意抽取然后组合的。所以那里面可能包含了许多前人的记忆和经验。绝对精神就好比许多打碎的鸡蛋在一起煮,你也不知道谁是谁。”

我点了点头:“他们不像我们,我们的单位精神不必回到河门内,我们不停地转世。转世后仍是自己。”

大姑肯定地说:“对的,一个人类新的自我中肯定包涵了很多前人自我意识的片段,因为绝对精神里的自我本来就打碎了,大家搅合在一起。”大姑见我点头,就继续说:“这些前世的记忆偶然还会出现,就是在人的睡梦中,因为是许多人的记忆掺和在一起,所以梦中的内容就是杂乱的、拼凑的,没有章法。当然,现世的记忆和设想也会出现在梦中,它们都杂糅在一起。”

听到这里,我不觉深吸了口气:“也就是说张妃菲的单位精神中有滢娟的精神片段。”

姑咬了下唇,道:“我认为是这样,但是滢娟刚死不久,张妃菲的单位精神组成该是她刚出生的时候,她要获得滢娟的精神片段,肯定因为大脑最近出了问题,她的单位精神被破坏了一些,张妃菲必须从绝对精神中获得一些新的内容,她才能康复。当然帮她康复的该是羽人。”

我拍了拍自个脑壳,表示豁然明朗:“因为是新获得的,而且滢娟的精神片段还没有完全打碎分解,所以她才能清晰完整地梦见那个故事,乃至于她还记得河门跟羽人的事。”

大姑笑了,她一定在赞赏我的理解力:“是的,她仍然记得自己是张妃菲,说明她的单位精神的主体依旧,滢娟只是补充了些片段,让她的单位精神恢复完整。这样的事经常发生,很多人大病一场之后声称获得了别人的人生记忆,就是这个原因。”

“滢娟是个很好的人,她的灵魂该回到绝对精神的中心部分,怎会在边沿,再次与物质结合呢?”

姑思忖片刻,说:“她一定是对尘世还不死心,所以一小部分精神片段会漂近物质世界。”然后,姑瞅着我,像是在逗我,“没准是因为喜欢你噢!”

我装出难为情的样儿,但心里面却想:真是这样就太好了,她现在的身体可是张妃菲啊!

我思前想后,思绪再次捕捉到什么,眼前不由得一亮,站起来道:“姑,我也做梦,我梦中该不是很多人的前世记忆,对吧?”

姑转而严肃起来,道:“对的,那肯定是你的前世和前前世以及众多世记忆,它们杂糅在一起,但都属于你自己,你是神圣的羽人。”

我特别兴奋,快蹦起来。原来,从梦中我就可以窥到前世。以前,我都梦到过什么?似乎什么都有:房子、城堡、树林、沙漠、爱情、战争、凶杀,好像所有的事都来过我的梦境,一时没有条理,我决心以后好好记忆自己的梦境。

就在这时,我的手机响了,里面呼出个轻柔的女声:“航先生吗?”

“哦,我是。”那声音很标准,我以为是保险公司的推销员。

“我是张妃菲啊,明天有空吗?来我家,和我聊聊你感兴趣的事。”

“好啊!好啊!”天啊!张妃菲竟然主动给我打电话,果真如大姑说的,滢娟的精神片段恋着我?那张妃菲也会对我有意思!

电话断了,姑见我始终合不拢嘴,就说:“航辉,谁的电话?”

我逃脱出电影画面,回到现实来,说:“是张妃菲的,我马上去核实那件事。”

“那你就去准备准备,想想怎么说好,说话是门艺术。”

我连声称是,告辞走了。

路上,我越想越美,脚都在打漂,似乎好事就在眼前了。到家后,我依然安静不下来,昨天曾买了张A片,今晚我决定不看了。我兴奋地在房间里跺着步,有些疲惫,不得不想些方法让自己分心。

说实在的,我自觉很过分。我一个悲悯全人类的羽人,一个走在深重历史间的羽人,怎为了丁点事,没影的事,高兴至如此,太没出息了。银河中的灵魂要是知道高飞的羽人竟是这么个家伙,一定会笑破肚皮。

我骂着自己,让自己安静下来。我躺在床上,自我告诫着,睡过去。我进入了梦乡,在梦中提醒自己,这是我的前世啊,记住它。前世模模糊糊,我似乎看见涌动的人群,噪杂的声音,天地昏暗,界限不明,有火把点缀着,我看见许多闪亮的东西,是甲胄和兵器。我感觉自己在震颤,我在马上,我看见马的鬃毛飞起。一切又安静下来,是夜吗?“嗨!”有人在喊我吗?一个穿铁甲的将军面向着我,我认识他。他大声说:“上马!我们渡江去!”

我对自己说:果然是梦,不合逻辑,渡江却要上马?该坐船才对么!

不过,上马!我们渡江去!那话语多么有力!我会追随那个人!直到把生命献给他所说的理想。

我知道以前也梦见过类似的,只是未留意记,现在我记住了。

闹钟响了,我一下坐起身来,我记忆了昨晚的梦,我刻意记了,那梦是什么来着?我咧了咧嘴,还是忘了。只是个模糊的轮廓,那是个很给力的梦。

 

 

羽人6

 

我记得今天最重要的事,就是去见张妃菲,一方面总部让我完成这个任务,另一方面,我想确认滢娟的灵魂片段是否进入了她的身体。当然,我对此抱有私心,我是个羽人,也是个男人,我始终垂涎张妃菲的美色。

张妃菲的别墅在香山西麓,翠柏掩映之下。远处看,别墅掩藏在山石之间,近处看,那是个白色的西式建筑,印着树叶的光影,很像宫崎骏的动画画面。

别墅里,门人、保镖对我都挺客气。我沿着盘旋楼梯拾阶而上,看到张妃菲在二楼等待我,她严整地穿着米色的西服套裙,见着我就寒暄,请我坐下,并让人给我倒了杯咖啡。在此之前,我一直期待她会穿着睡衣等我,手里还端着红葡萄酒,看来幻想归幻想,现实是现实。

张妃菲态度挺和蔼,但也不暧昧:“我记得你曾经问我,《天堂之门》这故事是咋得来的。其实,我也觉得这事蹊跷。”

我有大姑的提示在先,就想直入正题:“最近,您是不是生病了?我是指昏迷一类的事。”

张妃菲点了点头,说:“是的,我出车祸了,昏迷了一个礼拜。”

听她这样说,我判定大姑的猜测完全正确,接着问:“您醒后,就获得了这个故事?”

张妃菲全神贯注地望着我,就像看个客观的物体,说:“是的,而且,你就是我梦里的男主人公,我还记得你的面孔,你说话的方式。”

我没料到她会这样说,她竟如此肯定地做出判断,看来她想我给她答案。一时间,我不知道如何应对。

张妃菲继续说:“如果,我的梦是真的,那么,所谓的天使,或者天堂之门也是真的,对吧?”

我意识到羽人的保密政策,一旦暴露身份,堵门者就会找上门来,那时自己就惨了。来的路上,我一直在不切实际地想好事,没有对这些可能的谈话做准备,这下惨了,我该如何回答。我本来是奉总部之命来了解她的情况的,现在,这问题似乎是解决了,我想马虎应付一下,就赶紧脱身。

我说:“我,我也不知道。”

紧跟着,她问道:“那你专程跑来,拦我的跑车,问我故事的来路干吗?”

看着她的灼灼逼人神态,我想起了她在电影中扮演的律师,我敷衍道:“我就觉得你的故事跟我编的故事很像,既然是梦到的,看来属偶然了。”说着,我站起来,把咖啡一饮而尽,放下杯子,“那我就先走了,很喜欢您的电影。”我心想:你再了不起,我不在你家坐了,你还能扣下我不成。

不等她同意,我已经向楼梯走去。

“她母亲还好吗?”张妃菲在我身后问道,她的声音不大,但每个字我听得都很清楚。

我不得不站住,答道:“很好,滢娟妈很好,她回老家了。”回答完,我立刻意识到:自己的话打架了。刚才我还说你编的故事跟我编的故事雷同,但现在,我承认了那不是故事,而是现实的事。

张妃菲继续说:“你能带我去看她吗?”她的话里充满感情。

我转过身,望着她,她并未在耍心眼,她的目光中包涵着真实的内容,我能拒绝她吗?

我不能。姑说的不对,滢娟留恋得不是我,而是她母亲。

 

 

我坐上张妃菲的宝马,和她一起来到莱芜。其实,我对张妃菲还抱着些企图,陪着大明星旅行,万一人家觉得情调很浪漫,以至于觉得你也很浪漫,在旅途中发生些浪漫的事也未可知,我认为不能失掉这个机会。我望着沿途的景致,期待着,每同张妃菲说句话,我都要学着刘德华的范儿。

现在,莱芜已经是个中等城市了,高楼林立,街道整洁,较我走的时候有天壤之别。

张妃菲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说给我听:“我有种熟悉感,就好像我曾在这里生活,可我是广东人,没到过莱芜,真是奇怪?”

我就应付说:“全中国的中等城市都很相像。”

张妃菲转身,看着我,眼睛在笑:“你其实知道咋回事。”

我不理睬她。说实在的,她是我的偶像。在偶像面前,我却故意拿着,这实在出乎我的本意。

张妃菲忽然凑到我面前来,嘴唇吐出的气息湿润着我的脸皮:“你真的不说吗?”

我的心跳不禁加快了,从我以往的人类学知识看,她这叫动作语言,语言与行动共同表意。难道她要色诱我?坏了,这我可是经不住啊!可是,话说回来,人家至于为这点事就色诱我吗?

我转头看着她,只要我稍往前倾,嘴唇就可以和她的嘴唇挨上。

没准人家当演员的经常色诱男人来达到目的,习惯了,不把这当回事了,想到这儿,我就往前凑了一下。没想,张妃菲躲得极快,不但躲开了,挥手还给了我一拳。

我捂着鼻子,一劲儿喊疼,张妃菲低声骂道:“一直装得跟好人似的,原来也是这么个家伙。你肯定不是天使!”

我叹了一声,道:“我当然不是天使,我连基督教都不信,我是入党积极分子。”

张妃菲白了我一眼,抱着手往后一靠,道:“表现好点,当心我向你们支部告状,这种觉悟,还……”

我心说:原来人家全然对我不感兴趣,我却憧憬了这么长时间,真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现在,我的确心灰意冷了:算了,我跟滢娟也算是青梅竹马的朋友,她妈是我干妈,陪张妃菲看干妈,这也是我该向滢娟尽的义务。

到了我们原先住的地方,那院子还在,属于待拆迁的范围。我下了车,四望,寻找童年的记忆。张妃菲也是一样,她似乎更熟悉这里。院前有个小沟,石桥,院门口有影壁,过去写着语录,现在贴满了小广告,鸡犬之声不断传出来。

这时候,我忽然被后面的人抱住了,不觉靠在车上。我以为是童年的朋友。回过身来,却见来者很陌生,长得圆头圆脑,衣着邋遢。这人还从怀里掏出个绳拴的玉佩在我脸前晃,然后傻愣愣地看着我,我想:他是个疯子吧。

他晃了晃玉佩,见我不反应,就自言自语说:“难道不是他?”

我挣脱开,下意识地问:“是谁?”

他把玉佩放回兜里,沮丧地道:“你不醒,就不是你。”

我愣了两秒,忽然醒悟:“你是唤醒者?”

他蓦地回过身来,惊喜道:“你果然是……”

此时,张妃菲走过来,见我们的交际距离挺近,便问:“你们认识?”

我急忙点头说:“认识。”

没想到在老家也能碰见羽人,我的印象中羽人都是些长得很漂亮的家伙,可眼前这位,无论身高还是面目都不能恭维。穿着更是邋遢,那件青色的大衣早就掉色了,裤子、衬衫都皱皱巴巴,鞋上沾满淤泥。

我把他拉到一边,轻声道:“你前世认识我?”

那人点了点头:“没准是前前世,我觉得你眼熟。”

经他这么一说,我也觉得对方有似曾相识感,不是面孔,主要因为谈吐气质。

“但是,你那东西唤不醒我。”

那人沮丧地低下头:“可能是纪念物搞错了,好几个家伙嘱托我唤醒他们,我搞混了,上辈子的事,谁还记得清。”

张妃菲以为我在叙旧,就过来催促我,道:“咱们还是先办正事吧。”

我急忙跟对方换了手机号,与他告别。

要在手机上录入他的名字,忽然想起还未问过,就喊他:“哥们,你咋称呼?”

那人已经走出去十步,转过身来说:“嵇康。”

开始,我没反应过来,等他走远了,我才想起来,那家伙说自己是嵇康,难道是音似,他要是嵇康,我不就是阮籍吗?我想了想,觉得可乐。羽人中有很多可乐的家伙。

张妃菲拉我走进院子,绕过影壁,迎面就见一个妇女在绳上晾衣服,我认出她的背影,她就是滢娟妈。滢娟妈也察觉身后有人,回过头来。

此时,两个女人四目相对,张妃菲脱口喊了声:“妈。”

我赶紧过去解释,说这是王滢娟的闺蜜,专门来看您的,滢娟的妈就是她干妈。

滢娟妈当然也表现得很热情,拉我们进屋喝茶,还要杀鸡宰羊,款待我们。张妃菲拉着她的手,说:“跟我到北京住吧。”

滢娟妈可能是考虑跟眼前的女孩不熟,一劲儿地拒绝,说:“我住在这里舒服,我们家亲戚都在这儿,我熟悉莱芜了,老了也不想换地方。”

张妃菲就说留下来,照顾滢娟妈,老太太也不好撵人家走。

我看自己在这里也多余,就告辞,独自回北京。出了院门,我就给嵇康打电话,说:“嵇康兄,想起我是哪一位了吗?我是不是阮籍啊?”

嵇康很严肃,回答说:“你不是阮籍。但,你是谁,你的纪念物是啥,我就是想不起来了,惭愧啊,惭愧。”

我说你出来聊一聊吧。

电话那头说:“我无颜见你啊,等我想起唤醒你前世记忆的纪念物,我自然会到北京找你。在北京,君住哪里啊?”

我犹豫了一下,毕竟刚认识,就把家庭地址告诉他吗,万一他是堵门者呢。知道我的手机号就足够了。于是,我咳嗽了一声:“西单,哪儿人多,我就在哪儿。”

嵇康哦了一声,道:“我知道了,如果我是你的唤醒者,我一定会找到你,唤醒你前世的记忆。”

我说:“我期待着。”

我回到北京,睡了一宿,打开手机,忽然有条短信,是嵇康发的,短信说:我已知道唤醒你的纪念物是啥。这短信发于昨晚12点。我急忙打过去,嵇康却关着机。我太想了解自己的前世,可能还有前前世,知道哪怕一世也好啊。

我气喘吁吁地跑到西单,在西单转悠了一天,等待着嵇康,等他找到我。

我在成千上万张面孔中寻找着,寻找刹那间的惊喜。直到眼晕,我也没有发现那张圆嘟嘟的脸。我的腿脚酸麻,却没有任何收获,回到家,我再拨他的手机,那边依旧关机,我把家庭地址发给他,希望他开机时能发现。第二天早晨,我起床便拨嵇康的手机,他仍然关机,好像成心逗我,这家伙的手机也许没电了,所以我的地址也未收着。没办法,我重跑到西单,从中友大厦转至民族大世界,再到图书大厦。我始终遇不见他,我后悔挑选西单。在人潮中与人偶遇,是多么不可思议的事。

我平静地渡过了第二天,嵇康的手机自始至终都在关机状态。又一早,我还懒在床上,忽然,手机铃音响了,我一跃而起,从橱柜上把手机捡起来。对方竟是张妃菲。现在,她的口气就跟一位老同学般,有点随便还有点撒娇:“嗨,知道吗,我已经把干妈接到北京来了。”

“恭喜,恭喜。”滢娟妈有人照顾了,我当然为她高兴,否则我爸妈和我姑也会惦念她。

“欢迎您经常来我家玩哦,她是我干妈,也是你干妈,咱们就是干兄妹哦。”

我打了半天哈哈。放下电话,我想能跟大明星攀成兄妹也很好,要是没有滢娟这层关系,人家还理不着你呢。我早先就对张妃菲这个演员的印象不错,喜欢她演的角色。现在看来,她本人也是个善良、可亲的姑娘。

电视里又在宣传张妃菲出演的新片,我决定去瞧瞧,影片中的明星和自己身边的姑娘有何不同。于是,我又坐上一号线,到了西单。一个人看完她的电影,再默默地随人流走出影院。突然,我意识到一件事:自己爱上她了,可是爱她的人成千上万,有年轻的大亨,有魅力无限的影帝,有新锐的政治家。这次单相思太不靠谱。

我再次走进人群里,毫无目的,在花花绿绿的商品中转悠。人群中,我会有种安全感,我并不再属于自己的社会身份,我只是千百人中间的一个。我在人们的眼前出现,他们对我没有任何印象,我只是个一晃而过的行人。

走到明珠大厦东侧的时候,正前方围拢了一大群人,我以为是促销的,就准备饶开。忽然,人群中冒出个洪亮的声音:“杨忠!杨忠!”

那嗓音特别熟悉,我扭过身来。看热闹的人围了里三重外三重,但正中间的家伙我还是看见了。他居然穿着银盔银甲,披着白袍。这位古代将军骑在马上,手中还牵着一匹马。他不是嵇康吗?嵇康驽马,分开人群,向我走来。

他大声喊着,情绪激昂:“杨忠!上马,我们渡江去!”

那一刻,在西单的马路上,在纷杂的人群中,我望着那个马上的将军,迎着他真切的目光,前世的记忆如潮水般灌进我的脑海。

我接过马缰,应道:“走,渡江!”

 

那时在南北朝,正值五胡乱华之后,北方和西域各胡族势力瓜分中原,大肆的屠虐汉民,视汉人不如犬狗,史书上记载“北地沧凉,衣冠南迁,胡狄遍地,汉家子弟几欲被数屠殆尽。”

这些来自蛮荒之域的野蛮胡族还保留着原始的食人兽性,其中以羯族,白种匈奴,鲜卑族三族最为凶恶。

羯族军队行军作战从不携带粮草,专门掳掠汉族女子作为军粮,羯族称之为“双脚羊”。

后有,汉人冉闵灭了羯赵,下“杀胡令”,屠杀了百万羯族人。使五胡乱华时期汉减胡增的人口趋势得以逆转。但冉闵终被慕容鲜卑所杀。

所以,这不是个娱乐的穿越故事,羽人一直行走在严肃而沉重的历史中。

当时,我就在北方。我叫杨忠,我家是山东的世家大族,13祖杨震曾做过东汉的太尉。

国乱之后,山东杨氏凭借氏族的力量,称雄一方。鲜卑人也不敢轻易招惹。后来,慕容鲜卑王笃信巫人,那巫人说杨家有帝王之气。于是,鲜卑人不再容我们,起兵,戮我全家。我只身逃到泰山脚下,和贫民之女吕苦桃成亲。后来南梁军队北伐,我知道南方都是汉人,战乱少,就携妻子,随军至南方。当时,梁武帝已取代东晋,建了南梁。我们这些南逃的汉人一边谋生,一边企望朝廷北伐中原,恢复国土,也让我们能够葬于故原。

但是,梁武帝笃信了佛教,大建寺庙,自己几次出家,丝毫没有北伐的愿望。我盼不来光复故土的机会,又不得温饱,两年后,我和妻子都染上伤寒,病倒在草棚里。恍恍惚惚间,我感觉天昏地暗,仿佛洪水来袭,我俩被水冲走。虽是洪水,但十分安静,我仰在水中,内心怡然。心想:死得安详也是好事。

忽然,凌空降下来一人,双臂覆盖着羽毛,然而面庞模糊,我以为是雷震子。雷震子拉我出水,愈升愈高,接着天光一亮。

我醒来的时候,还在草棚里,妻子靠我右侧,她已经死了。我趴在吕苦桃身上,哭了一场。最危难时,她嫁给了我,和我相依为命,我却不能保护她,感觉实在愧对妻子。哭累了,我就靠在墙跟,此时才察觉自己痊愈了,身体轻便,气息充盈。我跳下地来,想去外面找卷草席。柴门一开,从门外进来个人,全身衣冠华服,五短身材,圆头圆脑,小眼睛、趴鼻子、三缕精心修饰过的胡子,一股文人气质。

我说:“你是谁啊?”

他捋着胡子,说:“我叫陈庆之。”

我觉得他很像个郎中,草棚从未来过客人,我又大病初愈,他一个郎中来这里干吗?我顿时醒悟,说:“您是给我治病的大夫吗?”

他捋着胡子,点了点头。

我心说我咋会不治而愈,果然是有贵人相救。我连忙撩衣跪倒,给他扣了个头,谢他救命之恩。

陈庆之受了礼,再搀我起来。

屋内有亡妻,我们只好走到屋外,外面全没有水,土干干的,树叶被日头蒸得烫手。我想洪水、雷震子一类事定然出于幻觉。

陈庆之说:“你体型高大,一看就是北方人。乱世之秋,穷不为盗,是个憨厚人,以后给我当护卫吧。”

我知道以后的生活有保障了,更加感激。离开之前,我先安葬了亡妻,树好牌位。然后,将草棚中的家当敛了敛,送给以往的穷邻居。那邻居是位老者,经历过很多事。他避开陈庆之,悄悄跟我说:“你与他非亲非故,你又不像诸葛亮,是远近闻名的名士。那员外凭啥救你,莫不是别有所图啊!福祸相依,你还是多加提防才好啊!”

我心想:我一个穷汉子,一无所有,人家又能图我什么。

我跟着陈庆之回到府里,才知道他是朝廷重臣,常伴武帝身边。武帝萧衍年少时,陈庆之就是他的书童,陪他下棋、添曲、作赋。后来陈大人帮助萧衍政变,夺取皇位,建立南梁。

陈庆之是个文人,熟通音律,骈文也写得好,但不会武术,身上的肉虚,走起路来无力。不知怎地,陈庆之受的是武职。据说他格外能打仗,主导了几次大战役,且屡战屡胜,被梁朝人看作军神。

我一到陈府,陈大人就安排教头教我武术,他说我的骨骼强健,是块好料子,将来练出来,可以随他征战。陈大人还说“你练半年,我考察你武艺,通得过,你留下,通不过,你就另做打算吧。”

我说一定好好练武,半年后接受大人的考察。

陈庆之点头称好。

我想起老邻居的话。心想:如果陈大人图我什么,那他所图该是我的效忠。我效忠陈庆之,又有何不可?学得文武艺,货卖帝王家。我也该追随明主,将来好建功立业。

时光如白驹过隙,我在陈府已呆了半年。一日,家奴传话,陈大人在书房等我。我想他是不是要检验我的武艺,急忙穿好短厚衣,疏松了下筋骨,就小跑到书房门口。门开着,陈大人坐在八仙桌后,桌上放着个酒壶,旁边摆了枚丹药。

陈大人似若有所思,我进来给他行完礼,他也不理睬我。

“大人,您唤在下有事?是考察武艺吗?”

半天,陈庆之才面无表情地说:“杨忠啊,你叫杨忠,肯定是个忠心耿耿的人。”

我立刻跪下,道:“大人救我的性命,又这样栽培。我当然会忠心耿耿对大人,肝脑涂地在所不惜!”我一边说一边想,大人说这话,莫不是有事找我。

陈庆之点了点头,捡起那丸丹药,端详了一刻,道:“我有个道友,他声称自己练得丹可令人延年益寿,还能帮助延续香火,你知道,我岁数很大了,还没有一男半女,心里也很着急。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于是,前两天,我向他讨了几枚,正准备逢吉日服了。但是今天有人跟我透底儿,说他的丹药曾致人死命。我不能确定消息真假,又不愿失去留下子嗣的机会,真是两难啊!”

我立刻明白了,大人的意思是让我帮助试吃。老邻居的担心果然有道理,谁也不会凭白对你好。我本以为要替陈大人在战场上卖命,没想却是试服丹药,这样的事找个小丫鬟也可啊!

再一想,父亲从小教我道理:受人点水恩当以涌泉报。我被人救了,现在吃人家的、喝人家的,帮人家试吃丹药,冒一定风险也在情理之中。我们华夏族最讲究情理,做人不通情理不就跟胡人、野兽一般了。

我虽心有不甘,但依然拱手说:“如果大人看得起我,我愿意帮大人试吃这丸丹药。”

陈庆之笑了笑,将丹药给我,再递给我酒壶。

我瞅着药丸,心想:今天也许就交代在这里了,但为了情义,我也不能再犹豫,就扬脖,将药丸吞了进去。

陈庆之依然笑咪咪地看着我,想早有盘算。

果然,我的肚子痛起来,接着疼痛加剧,好像有几根矛要从里面把肚皮捅破,视线也一片模糊。我在房间里打滚,直到撞着椅子。我想我快死了。这时,身子忽往下坠,好像是要落入地府,耳畔竟有呼呼的风声。一个声音在头顶上喊,是陈庆之的声音:“快扇翅膀,你咋还闭着眼?”

我一睁眼,发现自己悬空,景致飞快地往上升。

我歇斯底里地喊:“救命啊!”

“扇翅膀!”

“我哪有翅膀?”

正喊着,我发现下面有一条大河,银灿灿,从河中我看见了自己的倒影,它竟然长着双翅。我记得老师曾说人类的倒影就是神话,人类通过神话来认识自己的本质。而我的倒影就在那条河流上。

我大叫了声,接着扇动双翅,飞起来。陈庆之在头顶上,我鼓了几下翅膀,竟超越了他。我想起来,在弥留之际,救我的雷震子就是这样子,没错,就是这个场面,那河流便是记忆中的洪水。陈庆之鼓鼓的腮的确像极了雷震子。

陈庆之追上我,为我讲解了一切。流动的银河其实是千百万人的灵魂,他们终要汇入河门。河门是绝对精神的入口,在那里,人类的单位精神将告别物质世界。我们叫羽人,职责关键,就是守护河门通畅。半年前,他发现我有羽人的资质,才出手救我。

陈庆之引我飞向河门,那巨大的门。我发现河门的光芒并不耀眼,挺像雾中的太阳。表面也不平整,蛤蟆皮似的布满鼓包。

目睹这一切,陈庆之脸上阴云密布。他说:“那些鼓包就是冤死者。现在,神州的国土上异族横行,杀我族人如杀猪狗。礼乐崩坏,人性泯灭,无时无处不发生着悲剧,冤死者太多。不光中国,在西方,西罗马帝国刚被日耳曼人灭亡,东罗马人、凯尔特人、高卢人跟日耳曼人进行着战争,西方进入了黑暗时代。新的秩序没有建立,大量的人在愤怒中被杀死,他们的灵魂不甘心自己的结果,不愿进入天国,就会堵在河门门口。绝对精神与人类世界的联系因此减弱了,我们羽人的力量也减弱了。堵门者是我们的敌人,他们趁机控制了人类,反对我们。人类在他们的引领下越来越自私、冷漠和贪婪。这样的趋势下,不久,河门终将被完全堵死。人类失去绝对精神也不再是人类。很多羽人丧失了信心,认为注定要失败。但,我却不甘心,我有个计划,我想作最后一搏,打败堵门者。”

我说:“您干吗不说服梁武帝,调动全梁国的兵力,进行北伐?”这是我早先储备的谏言,北伐,自我全家被杀之时,我就盼望着华族能够光复国土。驱除鞑虏,恢复中华!

陈庆之哀叹了一声:“梁武帝有此雄心该多好,现在,他笃信佛教,大修寺院以为能建功德。可悲,萧衍成为了一个逃避者。”

我问道:“什么是逃避者?”

陈庆之说:“逃避者就是想切断绝对精神与物质世界的联系,自己完全逃避到绝对精神中去,放弃物质世界的阵地。”

我早就听说过梁武帝的主张,战乱中许多人遭受着巨大的痛苦,这些痛苦用普通的方法难以平复,佛教却是唯一的良药。我说:“那有何不好,皇上宣传无欲,人没有了欲望,也不再痛苦。如果人们都有舍身施虎的精神,就与肮脏的尘世不再有沾染。”

陈庆之说:“绝对不能那样,人类不能放弃生的欲望。绝对精神脱离了物质世界也会枯萎的。”

“这话怎么讲?”

陈庆之说:“你也知道,绝对精神与绝对物质交合而产生人类及其它生物。这些生灵死后,他们的单位精神回归绝对精神。高尚的精神、精华会冲进绝对精神的核心,将陈旧的绝对精神向外挤,最终与物质重新结合。这样循环往复、吐故纳新,绝对精神才是活的,发展的。如果不再与物质世界相联系,绝对精神就会僵化直至死亡。所以,我们羽人的职责就是保证绝对精神与物质世界的联系,保护河门,做到内圣而外王!”

我拱手说:“在下大概懂了,您救过我的命,又引我到这样的所在,我愿以您马首是瞻,追随您左右。”

陈庆之个子矮,他抬高手才够着我的肩,拍了拍,手在羽毛之下,温暖而有力。他说:“好,梁武帝不支持,我也要北伐。现在有个机会,北魏宗室北海王元颢因为河阴之变逃到咱梁朝,想借我们的力量获得北魏的皇位。皇上本来犹豫,怕损了国力。我力主皇上同意,答应不劳民伤财,所只调集了七千骑兵。”

陈庆之说的轻松,我却被吓了一跳:“北方的军队有几百万,而且胡人的战斗力普遍高于汉人,区区七千人不是以卵击石吗?”

陈庆之笑道:“那可是七千羽人。”

“原来这样。”在我的心目中,羽人的战斗力肯定高于人类,起码以一顶万,后来才知道事实没这么夸张。

陈庆之道:“不过,胜算依然不大,北方堵门者的数量要远远多于七千。堵门者是一种可以与咱羽人匹敌的单位精神。此次北伐,我们搜遍中国,调动了几乎所有的羽人,一旦失败,就没有再与北方抗衡的力量了。所以可说是孤注一掷。”

陈庆之重新面向河门,这是他为自己的理想而做的最后一搏。那不仅是他的理想,这也关系到千千万万人的生死,关系到千百年之后这块土地上居住的人们还能否承认自己的祖先是轩辕黄帝,关系到人类能否继续维护自己的精神理想,或者变成行尸走肉。

那天早晨,我们七千羽人列阵在长江边,大家统一着白袍,披银甲。江上有风,低云被扯成长条,浪很大,卷着沙土从一个边际延续到另一个边际。对岸的北兵已聚集了几万,在视野中,就像一丛丛灌木,或者最远处的确是灌木。我看来,所有树立起来的都似是敌人。

虽说要渡江,但江上没有船,我们很奇怪。梁朝的造船技术承袭了吴国的传统,大且结实,能多载兵。我们都以为会乘大船,但是水上空空,渔船都不见。

此时,陈庆之让我们下马,他也是银甲白袍,盔樱打着旋,像一团火。

他从皮囊里掏出七千张付印,发给我们,说将它帖在马屁股上,马就可以渡江。我不信,但是其他人都在贴,我也就照着做。

接下来,陈庆之将帽盔正了正,道:“在皇上跟前,我总是之乎者也、宫商角徵羽,跟大家,我只说大白话!”

我知道,他要做阵前动员了。

陈庆之回头,指了指对岸:“我们为啥打他们?”

于是,大家伙七嘴八舌地说:“他们吃我们汉家的姑娘!”“他们占我们的良田!”“他们杀我们的百姓!”“他们崩坏礼乐!”“他们不仁不义!”

“他们是胡种!”“他们不是华夏正统!”

陈庆之示意大家止住,自己说:“都对,但我觉得最基本的一条,他们是些坏蛋!”

他再转向我们:“他们为啥是坏蛋?就因为他们不区分好人和坏蛋,所以他们是坏蛋。好人打坏蛋有错吗?”

我们高呼:“没错!天经地义!”

他望着对岸,道:“我们要打到何时为至呢?”他提了个设问,接着自己又回答:“打到他们也区分好人坏蛋为止!”

陈庆之将宝剑拔出鞘,用尖顶着风,对我们大吼:“上马,我们渡江去!”

我看着陈庆之的马第一个跨到江里,那一刻,我想他会落水。太惊人了!我头次见那样的场面,马竟踩在江上,在浪里跑。后面的骑士也跟上了,江水在马蹄下腾起很高,但马却沉不下去,就像是个会功夫的侠客。我也随着马队冲进大江,水溅了我满脸,就像透明的尘土。隔过浪,我看见到处都是自己人。白色的战袍、银色的甲胄,在水的纱幕中。

马很快,我已经能看见对岸。那里的人举着剑和长矛,我看见那些闪亮的铁器,他们惊恐的眼睛。我的剑划开浪,砍向敌人们的肉体。于是,血跟江水一样,在我们身旁泼溅开。

马的鬃毛在飘扬,我感觉到马的呼吸,我感觉到自己的呼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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